不过因为苏喻有腿伤在身,不便行走,我一直无法言出口,此刻见他主动提起此事,我仍是有些不赞同,道:“你现在这样子,如何走?” 苏喻缓缓拄着拐走了两步,泰然自若道:“这样走。” 我顿时躺了回去,道:“好,你出发吧,我吃过晚饭再来追你,保证追得上。” 说是这样说,终究还是没有拗过苏喻,于是我们便在这样一个清晨出发了。 这几日,苏喻已然算出了阿芙蓉在我身上发作的大致时辰,故而每每在发作之前让我服用了,倒也没有发作过,只是他将那剂量卡得太死,便是服用了,也总是让我有种不上不下的难受之感,而这,他是绝无商量余地的,那瓶阿芙蓉被他牢牢揣在怀中,看得死紧。 而若是苏喻想要藏起什么,寻常人大概是发现不了的,比如我那块玉佩,在他身上放了那么久,我愣是没发觉。 我与苏喻走了不久,他多半是想到等到了有人的地方,我自己也能寻到阿芙蓉,故而突然极其郑重地对我道:“不论何时何地,你用阿芙蓉时,必须让我留在你身边。” 见我懒得理他,他又道:“阿芙蓉致幻,极其危险,断断不可独自一人使用。” 我心道:服用阿芙蓉致幻不假,问题是我若不用,待它发作起来不一样是神志不清?到那时谁还管你是不是一个人。 不过看他拄拐的艰难样子,便也不情不愿应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苏喻已然满头大汗,颇有些精疲力尽的模样,属实太要强了些。 然而我回头一看,还能隐约见到那间小屋。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水囊递到他唇边,喂了些水给他,道:“我背你吧。” 祁山山脉连绵不绝,我粗粗估算了一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地,怎么也得有方圆百里。 崇山峻岭间,我背着苏喻,腾出一只手挥着长剑,打开及膝高的野草和树杈。 好像是嫌我还不够忙似的,苏喻忽然唤我:“殿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那一日……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我道:“哪一日?” 苏喻沉吟了一下,道:“临行当日。” 我怔了怔,慢了一刻才回想起那场荒淫怪诞的梦境,顿时不自在起来,道:“不是说了吗!是你弟……慢着,你为何一直要对这事纠缠不放的?” 苏喻收紧了些手臂,凑过来望着我的眼睛,慢慢吐字道:“因为那一日,我听到你在梦中喊的是我……” 我心道:废话,那梦里是你和谢明澜,我喊你再正常不过了,但…… 但是我又没法告诉他那梦境里面还有个谢明澜啊! 为了岔开话题,我道:“那你说说,你身上为何会揣着阿芙蓉?” 苏喻毫不买账,道:“殿下请先回答我。” 我佯怒道:“爱说不说,滚。” 苏喻仍是自顾自道:“殿下怎么会梦到我呢?” 我没好气道:“梦也不是好梦,是个噩梦。” 苏喻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道:“也好……” 我道:“什么?” 这一次苏喻却不答了,只道:“我将阿芙蓉带在身上是因为……即便知道你已经戒了,即便你没戒我也不会给你,但……但我还是很担心,我知此物一旦沾染上后患无穷,我担心若有万一的万一,真有你迫不得已需要的一日该如何是好……那时我并未想到会有今日之事,但是哪怕这个可能性不足万一,我总归无法破釜沉舟。” 我莫名其妙地想:苏喻在说什么东西?他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成天操不完的心。 我们走到日暮时分,终于见到了人烟。 这多亏了苏喻眼尖,他为我指的方向的确没错。 这是个不大的村庄,处在山坳间,虽然算得阡陌有序,但拿眼随便一扫便知这等蛮荒之地是不会有客栈的。 此刻正是饭点儿,各家都升起了炊烟。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苏喻扔下来让他自己拄着拐,随便敲响了最近一户的门扉。 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年轻归年轻,面上却生了密密麻麻的血红小疙瘩,连本来面目都不见了,看着有些吓人。 我震惊之下,面上不漏,只默默消化了一下惊愕之情,整了整衣襟,又想到苏喻一向招鲜卑女孩子的喜欢,连忙扶住苏喻,替他捋了一把散发,把卖相弄得好看了许多,颇有些“你好好看看他,这么俊俏这么斯文的中原书生”的谄媚意味。 然而此地约莫很少见到我们这样的外乡人,这姑娘乍一见之下,有些呆滞。 我用鲜卑话说明了求宿的来意,她很久后才反应过来,不住地打量着我与苏喻,挥手道:“不行,不行。” 我忙道:“若是姑娘你家里不方便,我看你家有个柴房,那里也可以啊!” 那姑娘越发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就要关门的样子。 我实在无法,只得转身欲走,去别家碰碰运气。 谁知那姑娘突然在我身后喊住我们,道:“没用的,你们别去了,这里不欢迎中原人!被村长知道了会找你们麻烦,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往西再行两天,翻过那座山就到了市集了,那里会好一些。” 两天?我早被累死了。 我回首蹙眉道:“为何?” 那姑娘道:“哎你别问了,这里谁家没有几个人死在你们中原人的军队和山贼手中?” 原来是此事,若是如此,我们到处乱敲门恐怕确是凶多吉少。 见这姑娘态度有些松动,对我们倒还存了丝善心,我又掉回头去对她软磨硬泡起来。 苏喻听不懂鲜卑语,只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我们交谈,一直盯着那姑娘看,趁着一个空隙,他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正要和他解释,忽然不知怎么想到当年造反前夜逗他的那一句,我脑子一抽,便道:“她说……花生瓜子大杏仁。” 苏喻一怔,微微低头笑了。 那姑娘却正跌足道:“不是我不收留你们,是我……我不能害了你们!” 说着,便当真要关门。 我顿时急了,连忙上前按住门板,道:“姑娘,说清楚些?你若愿意收留我们,说是天大的恩惠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是害我们呢?你若愿意,喏,那个中原书生怎么样?” 那姑娘被逼急了,道出一句:“因为我被邪祟上身了!靠近我你们会死的!”她指着自己的脸道:“看,就是邪祟的印记,这村里都没有人敢靠近我。” 我顿时怔住了,纵然心知这等鬼神之事不可信,但也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退一步的动作。 苏喻许是看到了她指着自己的动作,忽然又问道:“她在说她的脸?” 我对那姑娘道:“这……你且等等。” 说罢,扭头将这姑娘的话译给苏喻听了。 苏喻听了,道了声“失礼”,上前一手轻轻触着她的额头,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许久,不知他有什么法力,一个姑娘家,竟也由他这样摆布了。 他又问了两句“疼不疼”“痒不痒”之类的,那姑娘一一回了,他终于放下手,淡然地颔首道:“不是邪祟,只是血疹而已,我可以为她医治。” 我顿时大喜,将他的话译给那姑娘听了,又捎带着吹捧了一通他的医术,最后道:“温素大夫,在漠北很有名的,名医!” 说这话,我也没有指望她真能听过他的名头。 谁知,那姑娘听得“温素”二字,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逐渐溢出光芒来,她道:“你真是温素温神医?” 没想到他的名头当真传到了这山坳之中,我挑眉看了他一眼。 那姑娘又道:“我阿婆去年送货到漠北时,被温神医治好了多年的腰痛,她说温神医的话一定可以治好我,所以我一直在攒钱,想去漠北找你——啊,光顾着说话了,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她也不顾我正对苏喻说着话,就上前扶着苏喻当先进屋去了。 没想到形势逆转在这须臾间,我挠了挠下巴,心道:苏喻可真好用,第三个了,喜欢苏喻的鲜卑女孩子。 山中日子清苦,幸好此处还有一家药铺。 收留我们的拓跋姑娘是个好心的,苏喻一口气开了三张方子,她一并取了回来,除了她自己用的一张,其他的都没问我们再要一个铜板。 不过即便她想要,我们也没有,我与苏喻身上都没带银子,当时只从小沅身上翻出几文钱,杯水车薪罢了。见她砸锅卖铁的样子,我过意不去,本想把君兰的长剑递给她,她也只道不愿收,旁的权当诊金了。 如此,我与苏喻在拓跋姑娘家着实好好休整了几日,缓了口气,活过来了。 君兰的长剑拓跋姑娘执意不肯收,但有人肯收。 君兰发达了,佩剑都算得上等货色,依我看,怎么也值二两银子,可惜这等穷乡僻壤,二两银子是他们一年的用度,自是断断不肯换给我的,我好说歹说,才和药铺老板换了两瓶阿芙蓉作罢,又约定了年后他在出山卖货时用马车捎我们一程,将我们送到最近的小镇。 在那里,我们可以搭到去鹤平城的商旅车队,我们之前与清涵阿宁约定的会和之处便是那里。 之后便没什么事了,随便混些日子,安心等过年。 苏喻的医术很是靠谱,几贴药剂下去,不出半月当真治好了拓跋姑娘的血疹。 那疹子一退,拓跋姑娘显出了本来面目,虽说距貌美如花还有一段距离,但也颇有一种英气的好看。 见到了她的模样,山民们也顾不得什么中原人不中原人了,纷纷闻讯而来恳求苏喻治病。 如此一来,苏喻的温氏医馆几乎算得又开起来了,除了没有挂上匾额。 日复一日,终于到了除夕。 这日来看病的人少了许多,我终于不用被困在苏喻身边为他翻译病情了,便跑出去和几个青年赛马。 跑了几圈都被我拔得头筹,他们不服气,又约我摔跤,这次我便不肯了——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实在难看。 我颠着赢来的几文钱,打了一壶酒,踩着暮色回了拓跋家。 苏喻和拓跋姑娘之间还挺有的聊,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连比划带猜的,也别有一番趣味,他俩筹备了一些菜色,较之平常丰盛了许多。 我很是捧场地吃了一些,便退席去沐浴了。 沐浴后,说是休息,也没有很老实,我半躺半坐在屋檐上,望着那一轮月,忖了些心事下酒。 酒过半巡,只见苏喻拄着拐走到庭院中,仰头静静地望着我。 如水月色洒在他眼中,映出星星碎碎的柔色来。 他道:“殿下不是戒酒了么?” 我心情不错,笑道:“错了,是‘在太子哥哥面前戒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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