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身子失了八成力,险些瘫软下去,心底蓦然冰冷。 不行,我还不能死。 我顿时放软口气,软得太过,甚至自觉带出几分含情脉脉来了:“小沅姑娘,你要复仇天经地义,可是你的仇我只能认一半啊……叱罗将军是我杀的没错,但你们叱罗家被灭族关我什么事啊……” 小沅点点头,执着刀身轻轻拍在我脸上,她道:“九王爷,你变脸变得好快啊,你方才不是很硬气么?现在又求饶吗?”说罢,不等我的回答,她拖着匕首,将刀刃微微一侧,我只觉脸颊上一凉,血淌了下来。 我心中顿时一松,不屑地心想:小姑娘还是小姑娘,手段幼稚得紧,你划破我的脸又有什么用处?你当我是杀父仇人,还是情敌呢?! 诶……情敌…… 想到此处,我连忙一寸寸向苏喻挪去,因着浑身酸软,这短短的距离也变得艰难得很,好在小沅仿佛很享受地看着我做这些徒劳的挣扎,她拎着匕首俯视着我,眼神像是一只玩弄耗子的猫儿,冒着残忍、兴奋,却又新奇的光。 她弹着刀尖道:“你不是嘴硬么?那我就把你舌头剜下来!” “诶,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扒到苏喻的身子,强笑道:“温大夫,她要割我的舌头,你就一言不发么?” 说着,我侧过头望向他。 苏喻原本死气沉沉地倚着车厢一角,被我一碰,他抵着车壁缓缓仰起头,移过墨黑的眼瞳凝了我一眼。 望着他寂然的眼神,我就心里一惊,心道:他干嘛?这分明是个心灰意冷的意思? 不过,方才我那样对他,现在还叫他帮我解围,我也忒不是人了些。 苏喻的唇角动了动,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拧起了眉毛。 好在他纵然是这个消沉模样,终究开口道:“小沅姑娘,你方才说,要带他去你爹爹墓前,我猜,你是希望让你爹爹的在天之灵得见你手刃仇人,对么?” 小沅道:“不错,我们鲜卑人报仇的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他在我爹爹墓前磕头赎罪,然后我就用火药炸死他,用他的血洗刷我爹爹的仇恨,只有这样,我才能报仇雪耻。” 苏喻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在镜湖小筑时给他阿芙蓉,是想让他渐渐上瘾,听从你的摆布,从而找机会将他引到祁山,对么?” 小沅道:“不错,你很聪明。” 苏喻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剜掉他的舌头,此处没有止血之物,恐怕他活不到那时候。” 小沅闻言,当真沉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还不能让他现在流太多血?” 苏喻道:“嗯。” 小沅望着,眼神中满是怨恨不甘,但不知她想到什么,忽然眼中一亮。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又取出水囊往其中灌入水,随后塞好盖子摇晃起来。 她一边好整以暇地晃动着瓶子,一边笑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我望着那眼熟的瓶子,逐渐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小沅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道:“掺了这么多的阿芙蓉喝下去,等瘾犯了,你会……巴不得是被剜了舌头。”说着,她虽望着我,却扬声道:“你说说是什么滋味?” 那车夫正背对着我们赶车,闻言却明显打了个寒战,他哆哆嗦嗦道:“会、会觉得像是有几万只蚂蚁在身上又爬又咬,全身钻心得疼,恨不得去死。” 我心道,难怪阿宁那般谨慎招进来的人,会对她言听计从。 我空咽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心底升起几分胆怯,逞强道:“之前我又不是没……” 小沅嗤笑道:“你之前掺的那点剂量,连只猫都能戒。多说无益,你就盼望马车驶得快些,少发作几次吧!”说着,她不顾我微弱的抵抗,一把掰开我的嘴,作势就要灌入。 苏喻忽然道:“慢!” 小沅这次终于蹙了眉,道:“你又要说什么?” 苏喻道:“小沅姑娘,你说你们鲜卑人恩怨分明,又说我对你有恩,那么,我对你的这份恩情有多大呢?能抵他的命么?” 小沅怔了怔,有些激动道:“你对我的恩情是这样多!”她张开手臂,比了很大一个圈,又道:“可是我和他的仇,是杀父灭族之仇,是天空一样的仇!” 我心想,看你激动的,连官话都说不好了,是想说“不共戴天”吧。 一念至此又觉得自己果然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怎么这时候还想着这种破事。 苏喻平和道:“那么,以我对你的恩情,换你现在不要折磨他,能相抵么?” 小沅当真想了想,道:“也不够的!温大夫,我愿意放你离开,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护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喻缓缓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个大夫,你和他都是我的病人,医者父母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受苦。” 小沅刚要说什么,苏喻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坚定语气问道:“以我对你的恩情,换我替他饮下这阿芙蓉,能相抵么?” 此言一出,小沅与我皆大惊失色。 我心道:苏喻……唉,我这人向来不吃亏,我与他之间本就剪不断理还乱,他平日待我再好,只要一想当年他对我的算计,我也就坦然了,哪怕直到方才那事,我都只当与他扯平了,可是如今他这话一出,我却当真觉得是我对不住他了。 苏喻已然伸出手,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对小沅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好孩子,就当是你还我的恩情,让我替他吧,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小沅震惊之余,浅色眼瞳中迅速蓄满水汽,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我本以为苏喻此意,是想让小沅两厢为难,最后谁也不必喝,哪知道小沅那个实心眼,当真要把那阿芙蓉递给他。 就在苏喻即将触碰到那瓶子之时,我忍不住出声道:“滚!不用你!” 小沅像是忽然被惊醒一般,突然缩回手,随后凶狠地掰开我的嘴,将那一瓶阿芙蓉灌了进去。 其实,没什么的。 我被迫一口一口将那阿芙蓉咽了下去,心却已然定了。 在此之前,若说不恐惧那是假话,可是如今尘埃落定,喝都喝了,我倒也觉得没什么了。 我知道小沅没有诓我,这等剂量的阿芙蓉服下去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戒掉了。 但是只要此次留得命在,了不起就让清涵阿宁供我一辈子的阿芙蓉,只要不拖到犯瘾,定时服了,也没什么。 至于太子哥哥…… 我不愿去想他得知后会作何反应,在那之前,我得先留着这条命去见他才是。 趁着神志尚还清醒,我反手扯下一片布料,撕成布条一股脑塞入口中,绕到脑后打了个死结。 小沅无非是想看我丑态百出的狼狈模样,我虽不愿意,但势必人强,也就认了。 唯独一事——我深知在阿芙蓉带来的幻想中,一定会控制不住喊出太子哥哥的名字,而这,断断不能让旁人知道。 望着苏喻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我点了点自己的唇,相信以我和他这一年朝夕相对的默契,他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但苏喻的反应着实让我不知他懂没懂,他只是伸手揽过我,将我紧紧抱在他怀中,还不忘抬起一手捂住我脸颊上涓涓淌下的血珠,他的下巴在我额头上轻轻磨蹭着,此番景象想必看起来不能更暧昧了。 我心中气个半死,心道:苏喻怎会如此不识大体,我还指望他用美男计哄小沅呢!! 然而一念至此,一股极为舒适懒散之意像水流一般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的神志一丝丝被抽离开来,抵抗了片刻,不知哪来的一滴水落在我额头上,最终滑入眉棱,有些痒痒的,我有心抬眼望一望那人,只是我终究抵抗不住阿芙蓉带来的虚幻,闭上了双眸。 那是仿佛飘在云端的一种感觉,让我不自觉弯了唇角。 什么都不必想,仿佛这世间再没有苦难困扰我的身心,当真是十成十的飘飘欲仙登入极乐之感。 然而阿芙蓉这种东西,吸食的时候能带给我多少极乐,犯瘾的时候就会将我打入多深的血池地狱中。 我算明白了,反正没个清醒时候就对了。 的确如那车夫所说,等我从极乐的云端回到人间不多时,瘾便犯了,我全身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啃咬着,既疼又痒又麻,更有头疼得仿佛被活生生劈开似的,我身上一层层冒出冷汗,又一层层落了,永远没有休止。 我在苏喻怀中生生捱了一轮犯瘾的苦楚,自知涕泪横流,唯一一丝理智让不愿在他俩面前示弱,便一转脸全蹭在苏喻的衣襟和袖口,但还是不够,此次的痛苦与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甚者,我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渴望,我只想要一物。 只要给我阿芙蓉……只要给我……我不介意用任何东西来换。 终于,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被烧尽了。 我哀求发出呜咽声,却只换来苏喻徒劳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做就能解除我的痛苦。 我不耐烦地挣动着,又生生捱了一会儿,但是每一刻都那般漫长,趁着苏喻的一丝松动,我挣脱开来,一转眼却见小沅得意地望着我,挑了挑眉。 我已经不在乎她是谁,只要有阿芙蓉,我不介意对她摇尾乞怜。 我不顾满面的泪水,正要向她爬去,虽口不能言,但是我想她并不难理解我的哀求之意。 谁知下一瞬,苏喻扑了过来,将我死死压在身下。 我正要挣扎,却被他牢牢握住双手,他道:“不行!你不可以……” 我眼前一片模糊,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能在一片混乱中听得他道:“你是骄傲到近乎自负的人,若是放任你……你清醒后会难过的……” 我怔了一瞬,心道你在说什么屁话?骄傲不当吃不当喝的,我愿意拿这玩意换此刻给我一点点阿芙蓉。 我愈发狂躁地挣扎起来,但因为之前的软筋散,再怎样动作都使不上什么力气,好似猫挠一般。 苏喻忽然俯下头,死死抵着我的鬓边。 一滴滴水渍掉在我耳廓上,我失神地望着车顶,只能听得他绝望的耳语,“我宁愿是我……我宁愿是我……” 当我渐渐恢复神智的时候,天色已暗。 我抬手抵到苏喻的胸膛,微弱却坚定地推了推他。 苏喻好似感受到了,但他不但没有松开我,反而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 那双清澈的眸子深深望进我眼中,我听得他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大半,被微风一吹有些寒冷,我便也不与他计较了,只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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