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彭修元答。 “本宫明令,叫户部扣着绥远的文书,压着粮草不准动,却没见谁挨饿,让御史台去查。”彭修元临告退又被叫住,只听程讴又补了一句,“祁家世代忠良,谋朝篡位这种事做不来,奈何有个祁玉成,阴谋阳谋都敢耍。” 路上另有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不知是由于路途颠簸受累还是心中积郁,娜答儿忽然早产临盆,随行的姚知微也算医药世家出身,勉强能替娜答儿接生,一行人在朔方境内稍作停留。 也是在这时,淮南的信送到了。 “淮安王投诚,还送来了一个抄录的名册。”程谚坐在茶摊上,翻着手中的册子。 “这名册是程讴的把柄,是他和朝中不少官员草菅人命的罪证。”祁玉成说,“局势已经明朗,雪中的炭王爷去年送了,赶上咱们回京又来了出围魏救赵,也算锦上添花吧。” “这册子怎么用?”程谚问。 “拟海捕通缉,按册子上所载,将罪名写清,一个人头换千金。重赏之下,江湖上有的是勇夫。” 程谚将册子抛到张弛怀里,“照表哥说的去办。” 待张弛走了,他屏退项文辞以外的护卫,迟疑半晌,还是低声说,“我想把绥远的事情传出去,让百姓站在我们这边,也想把玉玺拿回来,另外姚大人也说得先把项轶除了。”祁玉成眉头一皱,程谚赶忙往旁边躲,生怕他动手打人,同时看向项文辞。他知道这件事只有项文辞能办到,也正因如此,他怕祁玉成恨自己。 “我去吧。”项文辞没让他为难。 祁玉成不说话,也不看他二人。 祁玉成纵然一万个舍不得,也不能开口阻止项文辞,他已被权力斗争夺去了太多,而心中的仇恨和愤怒还没抒发。各人有各人的战场,项文辞要去,他又能说什么呢? 程谚也很是心虚,觉得自己总是依仗祁玉成,还将他的爱人送入险地。他绞着手指说:“表哥表嫂,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即便是要皇位……” 祁玉成望着流云叹了口气,起身回车上,只留下一句,“我只要会少离多的日子快点结束。” 项文辞跟上车去,颇为笨拙地哄他,抱着他的手臂,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你有什么要说的?”祁玉成故意冷着脸问。 项文辞使劲拿脸颊蹭祁玉成,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退开些,耷拉着眉尾,对上祁玉成盛满疼惜的眼睛。 他差点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憋出句酸词,他认真地回视着祁玉成,轻声念说:“玉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①。” 祁玉成沉吟片刻,似乎是压下了汹涌的情绪,牵起项文辞的手说:“我过去甚少读这些诗,但认识了你,也能体会到闲愁辞藻的几分趣味。我过去也不明白你怕我涉险的恐惧,现在你要走,我也懂了。我是个乡巴佬,守在山里没见过世面,很多东西都是有你之后才想去了解,没有你,我也不算活过。今次我不拦你,你去把这个结解了,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日子要一起走,你得陪我,别总是说话不算数。” 项文辞眼眶红了,生硬地点点头,嘱咐说:“我不在身边,你要小心。” 祁玉成亲昵地与他鼻尖相碰,将他拉进怀里。 再次启程时,项文辞走了,他难得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凑上前亲了祁玉成一下,像是宣示主权,又像是在全祁玉成的心愿。 他扬鞭打马绝尘而去,留下一道孤绝的背影,他却不知从他走后,祁玉成每晚都吃止痛的药才能勉强入睡,至于哪里疼,连大夫也说不清。 居延城中烟火依旧,城外却大变了模样,另一个大变模样的是祁司衡,他还未及而立,头发却花白了大半,也不再提从前的事,他的前半生都随着那场大火焚烧殆尽了。 程谚担心他恨意难平,会反对议和,他却亲自和彭修元一道将娜答儿母子送了回去,以此为契机,中原人与鞑靼人坐在一张桌前和谈、订契,鞑靼军队后撤到饮马河以北,居延开设关市,双方商贾可凭文书往来,互通贸易,边境真正迎来了上百年的安定。 跟着彭修元一起抵达西北的还有一人——户部尚书徐术。他一见祁玉成便就地跪了,祁玉成看也不看他,坐在桌边写着什么。 “祁公子!你可没说从漕运走的粮草是送到绥远的啊!”徐术口沸目赤,“我这下是栽在你手上了,太子殿下要杀我,你得救救我!” 祁玉成眼也不抬,“三殿下发的悬赏令如今满江湖都是,名册上的人都在往京城挤,唯独你敢往外跑。别人恨不得程讴将他们关在牢里,有饭吃不愁住,还有人保护,唯独你让我救你。” “祁公子,自你我结交,我从未苛待过居延岭南两地将士,我都是冲着你仗义,你今天也给我个痛快话,我倾力助三殿下回朝,你能不能保我不死?” 祁玉成拂袖搁笔,看了他一眼,寒声道:“我在绥远打仗时要粮草,你可没痛快啊。” “是太子殿下!不!是程讴!是他要让你们两败俱伤,他要让你们去送死!” “那你最后怎又瞒天过海送来了?”祁玉成怫然怒道,“你认的是钱!不是人情也不是主子,更不是养着你这只臭虫的劳苦百姓!我费尽心思改天换地,新朝待立,山河一新,又留你何用?!” 徐术满面怒容,妄图再辩驳什么,祁玉成却一挥手,几个镇泽军精兵把他架了出去。 “彭大人回京时把他带回去吧。”祁玉成揉了揉太阳穴,朝彭修元说,“听闻你的新政推不动?我给你本名册,抄送京兆尹,程讴势必得清理掉一批人,你再选听话的顶上去。” 彭修元将他拟的秋收调度摊开放在祁玉成面前,问道:“公子是想?” “翻耕破土。”祁玉成眼睛落在折子上,却说着其他事宜,“面对朝野的质疑,程讴能顶到几时?徐术回京就是个死,届时党附于程讴的人会以为他顶不住压力要清肃朝堂了,他便再无援手。” “但徐术实际上是因为跟你私下往来才激怒了太子。” 祁玉成淡淡道:“人心复杂,心里有鬼的人反倒容易怀疑真相,没那么多是非曲直。” 彭修元拟的调度甚是稳妥,祁玉成执笔差点顺势批了,随后又想起这是要呈给程讴的,他将折子阖上,递回彭修元手中,“你回去后请旨重修律法,那批人的罪责凡无援引的,都理出来。受点累,最后几日了,届时姚大人也会帮你。你只管做对的事,肮脏的都让程讴担着,朝堂上往后一干二净,谁也不用步陛下和我爹的后尘。” 彭修元走时,祁玉成和程谚站在城楼上目送。 暑气已消,百草倾伏,铁壁以南只有秋风能度。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②。我们不也走到今天这一步了?”祁玉成叹道,“终于要回家了。” 程谚心潮澎湃,“明日启程吧。” 祁玉成想了想说:“也好,最好的时机莫若此时。”他抬起手肘,搭着程谚的肩膀,“现在百姓看得起病用得起药,吃得起盐,不日也能有耕地,能自食其力。积弊已清,路障已除,民心已得,制度已成,庶草将兴。等回了朝记得放了秦宗,善待留下来的程讴嫡系,有些小错无关痛痒的既往不咎,待朝局平稳,有几分可取之处的留用,性情歹劣的徐缓根除。我和二哥拟了新法,明日你带上,往后哪些推、怎么推、在哪里推,你要与二哥商量。” 程谚觉出不妥,问他,“表哥你要走?” 祁玉成点点头,“我今天就走,去帮文辞。” “那你们以后呢?留在京城好吗?”程谚说到底才十五六岁,要做一国之君,他也有不安。 “风啊,要往更辽阔的地方吹。”祁玉成有些怅然,“我们偶尔也会回来的。” 待回京的人马消失在群山逶迤之中,祁玉成忽然问:“你认为程讴输在哪儿?” “他没有表哥帮。”程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祁玉成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脸,“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③!你记住了!别重蹈覆辙。回去再好好读点书,别成日就会拍马屁。” 徐术被押送回京,次日当街处死,尸首挂在城门上,罪名是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正如祁玉成所料,朝堂江湖乱作一团,有人在议太子弃绥远不顾,有人在说太子朋比为奸,有人在论太子兔死狗烹。 淮南的军队则浩浩荡荡围困京城,镇泽军精锐也护着程谚南归,陵州郢州百姓闻讯,走迎三百里。 这年的京城,秋寒却来得格外早。 作者有话要说: ①《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李商隐 ②《诗经·国风·河广》 ③《石匮书后集·烈帝本纪》张岱
第68章 鱼肉 阴暗的地牢中吵吵嚷嚷,满当当关的尽是淮安王名册上的那些人,其中有些惯常便流连于花街柳巷,有些表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背着不少人命,此时他们或大声叫骂或懊悔自投罗网,但无论如何都知自己难逃一死了。在地牢更深处,秦宗时重时轻的咳嗽声显得极其微弱,皇后披着斗篷站在他面前,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骂声,她狠厉地瞪着双眼,“怎会沦落至此的?” “老夫不如祁琛,我教的学生自然也不如祁琛的孩儿。”秦宗闭目昂着头,浑不似认输的模样。 “现在怎么办?你快给我想办法,等祁家人进了京你以为你还能活?”皇后说。 “我不求活,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能有什么办法?” “南衙将军是你提携的人,至少他们不能叛!”皇后反复咬着指甲,看起来焦心难耐。 秦宗却说:“御林军认的是玉玺,不认人。” 皇后摇摇晃晃退了一步,难以置信,“败局已定?” “败局已定。”秦宗形容矜傲,很难想象他此时是一名阶下囚,“殿下心里是清楚的。” 宫城内处处冷烟衰草,隔着窗扉能听见金銮殿中传出的声音。 “殿下,北边来的军民甚众,沿途都在传朝廷任敌肆掠,不见民苦……” “程谚妄开边衅,本宫还没治他的罪!他倒反咬一口!”程讴至此终于急了,一脚踹翻案几,笔墨奏折落了满地,叮咛一声,小巧精致的黄铜钥匙随同桌面的物什落在地上,正是锁着玉玺的石匣钥匙。 “朝野上下说的却是三殿下心存济物,视民如伤……” “闭嘴!”程讴怒不可遏,胸膛起起伏伏喘着气,双手神经质地颤抖,跪了一地的大臣都不敢出声了。 彭修元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程讴的背影,突兀地开了口,“殿下当以保全性命为先,该走了。” 程讴猛地回头,蛇一般盯住彭修元,阴恻恻地说:“本宫不走。要么即日登基,已经坐在此处了哪有走的道理?前朝皇帝弃都而逃你们在场的哪个不暗嘲他没种,如今轮到本宫,就是和祁玉成同归于尽,他也别想碰一下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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