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司衡站在城楼上,两手负在身后,望着塞外的荒烟蔓草,或许数年后又能迎来一岁草木枯荣,他艰难地下令,“准备火攻。” “撤!快撤!” 鞑靼人反应过来已然来不及。 镇泽军再次两翼合围,借鞑靼人急于攻城追迫而来之势,趁庞大的队阵难以调转,将他们围了个彻底,项含卿带着禄门十七人,在马背上挂满酒坛冲进敌阵,一路奔袭一路泼洒。 鞑靼人已被逼上绝路,破釜沉舟奋力反抗,顶着镇泽军的刀锋剑刃往包围圈外冲,镇泽军也寸步不让,有些已身受重伤口鼻出血,仍死死挡在敌人身前。 一边是誓要夺出生路的锋刃,一边是稳驻西北多年的坚壁,踏着鼓声号角两相抗衡,刀兵相接的厉声响彻原野。 项含卿逆着烈烈长风,奔马疾驰,火势却久等不来,她回头看去,本以为跑得够远了,祁司衡应该看不见了,却未料那人目光仍锁在这处。 这一眼,着实扰人心乱。 “少夫人!有人突围了!” 副将一声喊,项含卿急忙回神,打马追了上去。 匕首对长矛,原本毫无优势可言,但敌人被项含卿近了身,反而没了长兵器施展的余地,只有一味逃。 项含卿还欲再跟,胯下的马却被伏尸绊倒,她扬手将酒坛抛了过去,酒水泼洒而出,晶莹璀璨,划过一道炫目的弧光,她就站在那道光中,回头喝道:“放火!” 祁司衡眼睛一眨不眨,被暑气蒸得通红,他不想走到这一步。 下一刻,一柄长矛怒袭而来,凶恶的矛头狠狠扎在项含卿的腿后,她却咬着牙,死撑着不跪,反手一刀,毫不留情,将敌人的心脏刺穿,警告说:“北虏蛮人,别想踏入我中原一步。” 敌人倒下,是她还站着。 项含卿定了定神,发现身边还站着的禄门弟子已经不多了。 她再次肯乞地看向祁司衡,他站在城墙上像一支残烛,没有满腹诗书的才情,没有执笔山河的胸襟。 项含卿忍着满腔热泪,缓缓跪下身来,在喧嚷的战场上,越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敌人和同袍,抬起双手,叠于额前,俯身而拜,稽首一礼,全了那年的夫妻对拜。 这时,她好像理解项文辞了,她眺着祁司衡的身影,心内安宁平静。 文辞如果当真喜欢祁玉成,也就由着他去吧。 祁司衡呼吸愈见困难,强撑着城墙,不知是什么模糊了项含卿的脸,他艰难地说:“放火吧。” 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火箭不分敌我射入战场,火舌乍然席卷,绵延整个草场,项含卿起身,拔去身上的利刃,一身红衣,如同荆棘中绽放的花,踏着业火再次冲进敌阵,寒光每闪动一次,便杀一人。 禄门曾让中原贼人闻风丧胆,如今在居延城外蛮夷之地,鞑靼人也会知道,大靖有一只赤焰般的恶鬼。 敌人嘶喊惨叫,镇泽军却人人豪雄,迎着飞掠的火舌仍在挺进,浓郁的血腥味与焦糊味夹杂,空气刺鼻难闻。 好热啊。 项含卿却觉得很真实地活着。 她自幼便最讨厌夏季,不喜欢掌心里冒汗握不稳刀,不喜欢里衣粘腻贴着背,不喜欢一头长发繁重地盘在脑袋上。 她爹说,好好练功,行满功成后寒暑不侵,如同得道成仙,远于造化。 项含卿不可谓不刻苦,铸得一副剑心琴胆,文武双馨,十岁母亲猝然离世,十二岁便提刀上了战场,几载寒暑,再没体味过冷暖。二十出头父亲战死,她接手禄门独支到今日,自忖未做到祖辈那样开枝散叶,但余下的十来个弟子,她亲自教引他们务要做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 今日,她又一次尝到了暑热,不知是已为人母的缘故还是单纯地心境变了,似乎也不那么难受。另有大靖最强的军队和同门弟子与她一起站在尸山血海上汗流浃背,充当大靖的城墙。 只是敌人太多了。 一刀又一刀落下,她眼里没有漫天火海,更没有血腥尸身,只有书里说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值与不值,都无需她再兀自评说。 镇泽军八千人,将阿速部五万敌军一举全歼。 祁司衡从萧婉怀中接过祁望婵,小女孩睡眼惺忪娇娇地喊娘。 祁司衡如鲠在喉,跪在床边,双目空洞地望着天际,听见巷道中孩童在追逐嬉闹,断断续续有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城外的火势已归寂灭,万家炉膛中的炭火还烘着佳肴,他呜咽着流下眼泪,渐渐哭声难抑,“娘亲不会回来了。” 祁望婵用一双小手替他擦拭,却擦不尽泪水,他颓然靠在床沿上抱头痛哭。 他如今惟有旧忆堪觅。自幼项含卿与他一同读书,但她实在不是个乖巧的女孩,在课上折纸鹤,往睡着的同窗脸上画王八,祁琛惯着她,祁司衡也顺着她。被夫子教训,祁司衡就找爹来撑腰,陪她一起挨罚。诗句背不出,祁司衡就在一旁悄声提点,也不知她跟着祁司衡念过多少遍相思血泪、春满画楼,有时连学也不想上,祁司衡就陪她在街巷里跑上一整天,傍晚一起蹲在相府前啃只烤红薯。岁岁年年,她的无忧光景也只到那年为止。 在前线,大年初一的清晨,祁司衡在军帐拜谒过靖安帝和父亲,跨进庭院迎面撞见她,娉娉袅袅十三馀,肤光胜雪,右手握着一支笔,左手未干的春联字迹染脏了祁思衡素白的袍子。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急道歉。 祁司衡却低头辨认着印在胸前的墨痕,“千门万户瞳瞳日……”他抬头笑道,“多谢卿儿的新桃符。” 项含卿展颜一笑,又提笔在他心口补了两道。 青梅柳絮的时节,项含卿总是欢喜,祁司衡问她这些绚烂短暂的事物如同桃李花尽,蜉蝣一生,她为何喜欢。 项含卿笑他明明长着几岁,却还不能坦然地接受别离,繁花一季又一季,花开花谢是生命该有的过程,有始有终的事物才令人珍惜。 还有去年春,项含卿嫁他为妻,大婚那日他喝得烂醉,躺在空落的喜床上,迷迷糊糊吐过好几回,夜里醒来,一道赤色的纤窈身影忙前忙后,不甚耐心地为他清理,凶恶地责备下人不周到,祁司衡说:“我有家室,是我不要婢女伺候的。” 项含卿:“那意思是还得劳你的家室亲自动手?” 那抹倩影飘忽扭曲,祁司衡看在眼里忍不住大笑起来,项含卿火冒三丈扭头便走。 “卿儿。”祁司衡醉眼迷蒙,笑着笑着却忍不住愁苦酸楚,“怎么我梦里的你比往日还要可爱?” 禄门死士阴诡奸狡,是战场上的索命亡魂,有朝一日青史斑斑,却会详载,禄门一十三代十七人据守居延十日,护佑七十万百姓,拒敌于西北国门。十七个无牵无挂、生而为今日的英烈以身殉国。
第67章 回朝 祁平渊在回程途中收到信报,得知居延一战惨烈,当即快马加鞭地赶路,让祁玉成和程谚等人随后再来。 萧问被留在了河东,他万般不解,说现在正是程谚回朝的决胜时刻,又缺人手,为什么不带自己。程谚安抚他说有人留在这头,进京若逢不测才有后路可退,祁玉成则说,往后不用再打仗了。 予人生死,便更能理解聚散有时。项文辞起初读信报时心口狠狠一痛,祁玉成紧张地抱着他,给他反反复复揉按,他只说没事,想自己待着。祁玉成心不甘情不愿地下车,留他独自靠在车壁上愣神。 项文辞没少经历离分,听闻项含卿的死讯他也不意外,阿速部第一次偷袭居延时他就隐有预感,此战不会顺利,而禄门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正如项含卿一腔的丹心碧血,外敌当前,任谁都会死守国门。 或许生为死士,从有生之日起,就该考虑好死的事情。 但长姐如母,薄薄一纸信件告诉他,那个人甚至尸骨无存,他还是难以接受。 项文辞的脑海里没有太多关于母亲的记忆,毕竟母亲去世时他才三岁,往后所有寻常孩童和母亲数得出的温情,他都是与项含卿一起度过的。 练刀时磨得手疼,他哭哭啼啼找姐姐,项含卿也才十来岁,小大人般,一边数落他一边给他掌心擦药,第二天他发现刀柄上多缠了一层棉布。 在前线时用度俭素,项含卿出任务的时候更多,每每往权贵府里去,都会给他带礼物,项文辞只爱甜食糕点,她总是前脚杀了人,后脚顺手捞走桌上的餐点,小心地揣在怀中。 项文辞的爹去世时,他和姐姐成了孤儿,每天都有不怀好意的江湖势力上门,或试图以理服人或动之以情或直接动手动脚,项含卿强硬地把人堵在山门外,将项文辞拦在身后,她说她是门主,这巴掌大块地方由她说了算,项文辞却知道,项含卿不想让他牵扯进恩怨纠葛里,她珍惜项文辞单纯的性情。 他丢了第一条命时,狼狈不堪地回家,恍恍惚惚被项含卿一顿揍,这是他姐第一次揍他,为他偷学了禁术,为他还胆敢动用禁术,为他摧残根骨,为他就这么废了一身功夫,为他轻易毁了十年的筑基,为他恋慕一个男人。但这也是他唯一一次看见他姐掉眼泪。 很难接受便可不接受吗? 他倒在车垫上,想睡一会儿,却只是没完没了地掉眼泪,将鹅黄色的车垫洇出一块暗色的湿痕。 祁玉成没敢走远,骑着马跟在项文辞的车旁,时不时柔声问两句,一见没了动静,急忙上车去,见项文辞倒在车座上,他轻轻抱起人,让项文辞靠在自己身上。 项文辞睁开眼睛,眼底的血丝像禄门的痕印仍是不肯放过他。 祁玉成搂紧他,说:“睡吧,说什么我也不走了。” 他要做项文辞身边那个为他撑伞的人,因为支离破碎的前半生和长路漫漫的后半生,他的文辞,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亲人了。 京城,乾元宫中。 程讴围着一个巨大的石匣慢悠悠地转,“镇泽军和河东军都顺利返程了?” 兵部尚书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是,按殿下意思襄州军已整装出发,欲趁绥远回撤的兵马疲累,将暴兵暴民剿于途中,谁料淮安王突然起事,率兵过中州拦了路,美其名曰助中州剿匪,另派一路精兵抄了后路……已往京城方向来了。” 程讴伸手叩了叩匣盖,拧转了两下锁孔上的钥匙,这是天竺匠人打造的机关,通体整而化一,重逾千钧,牢不可摧,唯有一把钥匙能开锁。 “淮安王是认定本宫要败了。” 程讴的话里听不出情绪,兵部尚书只把自己当死物,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彭修元却淡定地袖手一旁,接话道:“急不可耐的蠢狗。” 程讴又问:“居延如何?” “阿速部被剿,孛儿只斤要与我朝议和。” “劳彭大人走一趟,去把这个和议定,现下缺的是决敌之资,钱财上不能短了,你记着这点。”程谚从柜中取出传国玉玺,打开石匣,将玺印放了进去,咔哒一声上锁,将钥匙揣在了袖子里,“是镇泽军打的胜仗,去了也听听祁司衡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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