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人劝他,程讴像头重重宫门中的困兽,妄图以权力作饵,却作茧自缚。他在雕栾华殿中逡巡来去,找不到一条出路,厉声喝退了众臣唯独留下了当年受秦太傅提携的南衙将军白殷。 程讴焦灼的目光在满地狼藉中遍扫而过,忽然落在了那把钥匙上,他缓缓踱步过去,躬身拾了起来,迎着晦暗的天光,金属上反射出森冷的微芒。 “白将军,请太子妃过来吧。”程讴说。 白殷领命离开,程讴则坐在了龙椅上,细长的手指反复把玩着钥匙。这双手曾经握着太多人的命运,稍一弹指就是一具湮于尘埃的枯骨,稍一拂拭就是一辈寂寂无名的年华,如今流沙漏散,仍被捏着的,细细数来所剩无几。 梅述春入殿,解下披着的厚氅行礼,她环顾殿内,除了白殷别无他人,项轶也不知在何处,她便有些踌躇,不敢靠程讴太近。 “你过来。”程讴看向梅述春,眼里却空无一物。 梅述春心下惴惴,挪了几步,钗环泠泠,在空寂的殿里反复回响,敲得人越发不安。 “别怕。”程讴笑了,“不弄你。” 梅述春一步步慢慢走近,沿着白玉阶拾级而上。 她较之半年前愈见清瘦了,看着程讴喜怒难测的浅笑怯弱不胜。她面对旁人时分明也有恣意的一面,但在程讴看来,她连笑都不会。 “三年了,你该知道,本宫对你没兴趣,强迫你做点什么也不过是惩罚项轶罢了,实在是真心撮合你们的呀!”程讴说,“多事之秋,你也帮着分分忧吧,等这事儿了了,就把你体内之毒的解药方子告诉你。” 白殷看了梅述春一眼,却不见她有一丝欣喜,似乎不把这事当真。 “我不信你。”梅述春说。 她本就没指望过自由。 程讴站起来,伸手去拉梅述春,她绫袖一挥避开。 程讴丝毫不恼,仍旧是笑着的,却强硬地一把扣住梅述春的腕骨,把她拽到跟前,居高临下地逼视她,话语像梅述春头顶上一把高悬的利剑,“没事,项轶信就行了。” 梅述春强压惊怒,使劲挣扎,程讴一边狂肆大笑,一边掐住她的下颌,五指力道大得惊人,捏开梅述春紧扣的牙关。 梅述春杏目圆睁淌出泪来,不住反抗却又挨了程讴一巴掌,只见他面目狞恶,如同每一次折磨自己和项轶时那样,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当程讴从指尖亮出那把钥匙时,梅述春知道,这的确是最后一次了。 她发疯般抗拒,却奈何不得。程讴野蛮地撬开她的嘴,用力将那把精巧的钥匙塞进了梅述春的喉咙。梅述春娇嫩的口腔顿时被划破,流出血来,程讴恍若未见,又转而去掐她的脖子,阴戾地说:“咽下去!” 梅述春细长的脖颈几乎快要被程讴折断,钥匙尖利地卡在她纤薄的皮肤下,她十指乱抓了一气,很快软了身子,生息难续,程讴冷笑一声将她松开丢在地上。 梅述春肺部已近真空,乍然涌入空气生理性地喘息,同时将钥匙硬生生吞进了腹中,她两手撑着身体,指尖狠狠扣着地面,披头散发地抬头,一张的病摧易碎的脸上恨意焚烙。 程讴却俯身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柔声说:“谁要玉玺,都得过你这关。” 言罢他理了理袖口,云头锦履未作丝毫停留,出了门去。 “项公子这边请。”彭修元引着项文辞走进城外的一间农舍地窖,举着火把一路深入,在曲曲折折的地道中行进百里有余。 “想不到有人费如此财力挖这样一条地道。”项文辞说。 “挖这地道的人项公子更想不到。”彭修元笑道,转过最后一道弯,眼前也逐渐宽广,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密室,一长者负手立于其中,听闻言语声响回过头来,正是姚卫良。 项文辞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姚卫良为什么会挖一条从城外直通后宫的密道,薄唇开开合合,没能说出什么。 姚卫良见状急忙辩解,“项公子误会了,不是老夫挖的密道,是贤妃娘娘。”他见项文辞神态仍是存疑,走上前来,“这是贤妃娘娘为二殿下留的退路,却遗憾没能保全他,去岁太子宫变,特意派人去恐吓了二殿下,口口声声称王湛谋反已被他知晓,逼得二殿下自尽。老夫到晚了,只救下了意欲寻短见的贤妃娘娘,我虽不认同二殿下有承袭大统之才,但受了春猎时一张熊皮的情,也想回报一二,跟娘娘说起祁玉成近日将杀回京报仇,她便将这条密道的存在告知于我。” 项文辞听罢回道:“大人又何须跟我解释这么多,我作何想有那么重要吗?” 姚卫良一怔,答道:“不是你如何想重要,而是我陈明事实重要。”他拱手,向项文辞深深一礼,“御史台做的是辨是非言实情的活,凡过手之事,要给陛下给百姓一个说法,至于百姓如何评说,陛下如何裁断,自有公论。这也是玉成教给我的。老夫向项公子赔罪,先前误解了你,多有得罪,甚至出言不逊百般羞辱,实在是为老不尊。” 项文辞扶他起身,“姚大人言重了,文辞虽得了如此名目,却不善言辞,不懂得辩解,也怕误了大事,确实不得已做了程讴的走狗,当不起大人致歉,倒是大人仰不负皇恩,俯不愧万民,天地共鉴。” “项公子果然性情纯良,有胆有谋,也难怪玉成眼里只有你。”姚卫良说。 项文辞始料未及,耳根突然火烧火燎起来。 彭修元低低咳了一声,“二位晚些再叙,还有要事未办。我亲眼看见程讴将玉玺放进了西域进献的石匣内,恐怕除了找到钥匙别无他法。” “钥匙在程讴手上?”项文辞问。 “或许,项轶应该在守着。” 项文辞略一点头,拔了剑拾级而上,离开密室,从书架后的机关走出,另一头连着一间空房,出得房来,才看清是贤妃居所的一间杂物房。 项文辞辨清方向,直接朝乾元宫杀去。 “述春,快把药趁热喝了。”项轶走进乾元宫时原本喜不自胜,看她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动作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扶她起身,“怎么了?殿下说,这件事办成就给我解药方子,我们就能远走高飞了!” 梅述春看着项轶眼里的光点心中大痛,闭了闭眼睛,道:“这事办不成,他心知自己必有一败,不过是最后一次利用你我罢了。” 项轶焦急追问:“不可能,他败归他败,这事儿我必得办成,不然他死了你的毒怎么办?” 梅述春掩着嘴咳了一阵,藏起袖口的血迹,平静道:“那把锁玉玺的钥匙,在我肚子里。” 项轶脸色骤然灰败,僵硬地站着,但马上又抢说:“先把药喝了,我带你走,离京城远远的,保证谁也抓不到你,玉玺谁也别想拿,管他谁胜谁败去他娘的。” 他端着那碗药递到梅述春手边,眼里的血色和惧色前所未有地浓厚,梅述春抬眼,却付之一讪,猛然一挥衣袖,将那碗药打翻在地,“够了。我若走,没有解药活不过三日,留在这里,等一个上门讨债的人,也活不过三日,却能全一代承平治世。程讴最不愿祁玉成得到的东西我今日就给他送上门去,他程讴以为能欺压我们到几时?” 说罢她畅然笑了起来,扶着项轶的手臂颤巍巍站直,“鱼肉逃不过刀俎,但若是逼急了,谁也别想好过。是吗?项文辞。” 项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惧万状地转身挡在梅述春身前,左手五指回勾成爪,右手从腰后摸到他的那把鱼肠短匕。 “师兄不会听你的,定会拼死护你。”项文辞握住剑柄,手腕松活,出鞘一式雪落轩辕,剑锋闪展,有如鸢啼凤鸣,项轶只来得及护住梅述春往后退了两步,下一刻冰霜欺身,他横匕格挡,却未防被一脚踹飞出去。 项文辞手挽剑花,并指一抹,剑身雪光湛然,带着不明显的狂傲,“今日我与他也该当了结。”
第69章 杀伐 皇城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却空荡荡不见多少宫人。 项文辞执剑与项轶相持,梅述春就地坐在云龙阶石旁,沉默地看着场中。 “你觉得谁会赢?”御林军南衙将军白殷从远处走来,靠在须弥座台基上。 “管他谁赢,反正不会是我。”梅述春说,“白将军不去守着皇城,怎么在这里看热闹?” “御林军认的是玉玺,只关心那东西落在谁手里。”白殷嗤道,“我倒未见过像你这般淡漠生死之人。”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①。”项轶率先朝项文辞迎了上去,梅述春恍然看见那年,他从中原腹地的淡烟疏柳中杀出,挡在自己与追兵之间,“你眼前的谁人不是如此?” 皇城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屋宇间隙处、瓦檐上处处是项文辞与项轶的战场。 项轶眸若冷电,攻势是一贯的厉辣,他袭步上前,武靴点踩砖瓦的声响密如雨落,刹那间利刃破空,封住握雪剑左右,不给项文辞一丝一毫近身的余地。 项文辞见先机已失,旋身便走,长剑斜刺里横引,剑风厉厉,架开鱼肠短匕,疾速拉开距离,不等项轶再次出招,脚尖方一落地再次点剑而起,银光飞掠,追了上来。 项轶身体尚在空中,这一剑避无可避,又见他杀意凛然,随即探手怀中取出另一把匕首,双刀交叉架住握雪剑,又借落地冲势跃步飞身,一膝撞向项文辞的腹部。 项文辞抬掌回击,推出一股强劲气力,以攻为守。 项轶却行招极险,收手立肘砸向项文辞下颌,随着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错骨声响,他又翻刀横持,尖利的刀刃朝着项文辞的颈部刺去。 项文辞飞快反应过来,平展双臂,仰身闪避,抬腿踢开项轶持刀的手,翩然落地。 “你竟会防守了?”项轶有些吃惊。 项文辞用手背蹭掉嘴角的血迹,眸似辰星,旋剑一挥,剑芒横扫,脚下莲步生风,新月般的弧光带着重重威压直扑项轶面门,这一式将竹缘剑法的冽然气韵发挥到极致,剑意中仿佛有肃肃竹海,涛声不绝。 项轶到底是在死生一线洗练多年的高手,年少时在江湖上便有赫赫声威,他面对这一剑定气如岳,凝神间暝日激变,浩然气海轰然荡开,皇城中草木檐瓦无处不受波及,均随气劲剧烈震颤,随着他呕出一口鲜血,项文辞也被掀了出去。 项轶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大笑道:“门内的招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也确实奏效,这招你爹没教你吧?” 项文辞撑着剑站起身,尤不示弱,再次聚气准备下一次反击,他倔强的模样像小时候每一次同项轶对招一样。 项轶一时间有些出神,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次迎击,低声说:“师父心疼你,这种换命伤身的招数都不曾教,你却肯为祁玉成死了一次又一次。”
69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