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陆戟愈加靠近他,“我不知道宫里让你如此受束。这份以皇帝名由带来的关切让你感到沉重,君主将私欲倾加给你,只会成为你的困囿。” “你身子重,夜里翻身不便,亦常起夜,怕惊扰我,总是面朝榻外入眠。昨夜燃烛之前,我特向榻外看了看。” 陆戟吸了口气,再阖目缓缓吐出去:“原来这些瓷器和琉璃的器具照在晦暗的月光里,竟会渗出那样冰冷的寒气。” “我自幼长在这里,晚上总有人陪,母妃、嬷嬷,至少也有方得贵。宫里总有陌生的变化,每日新采的花束,或是新摆饰,没有一天重样,更没有一天……让人心安。所以我早就知道,宫殿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争斗、制衡,以及鲜血。我们暂安与此,不过是一种至上的苟且。” “我习惯了被陪伴的滋味,就像习惯了做皇帝。可皇宫是皇帝的归属,它不是你的归处。对吗?” 他定定望向慕洵的眼睛,那里的深潭荡然无存,水面喷薄、急涌,了无穷尽。 慕洵喉间一滚,竟然落泪。 “……你长大了。”他提袖拭去滑过面颊的余温,早已荡入胸腹的千言化作一声咽语。 “慕洵,别再避开我了。”陆戟并不理会他故作长者的话语,小心避开被衾的隆起,吻在他的唇上。 “与我结发吧,慕洵。不与皇帝,只与我陆子峣结发。”陆戟听到他呼吸渐促,不敢继续,转而隔过锦被轻轻顺抚胎腹,“不必昭告天下,只你我二人,清儿,他们,还有三两好友,我们置间新屋,简朴些,但须有块精细的雕兰屏风……” “慕洵,能不能请你,给我一个家……” 慕洵望着他,眼前有些模糊。 他原本准备了十二分的托词,以及决绝的歉意。他自认无法成为一个昭示天下祥和的象征,一个名为皇后的符号。他宁愿青史无注,也无法让陆戟背负这份肆立男后的骂名。当然,他并非圣贤,亦无圣心,他不甘作一闲人,荒于宫殿,任由宫殿吞噬;更无法抽离于朝政,那是他的职责,更是他的追寻。 他时常自省,更时常迷惘。他从来并非陆戟口中那般清心寡欲,正相反,他希求太多。 他年少立誓,要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继而为臣,受先帝亲,为皇子师;如今为相,虽有身孕,然朝政未敢懈怠;心悦之人,身生之子,未怠君臣之礼。礼法在先,何谈情爱…… 如今想来,万般种种,都是些自欺之词罢了。 他只是未曾看破自己的那份懵懂,或是不愿承认而已。 情爱之事,哪里说得清呢? 慕洵心境稍平,再看坐在他面前佯作平静的陆戟。 “子峣,你靠过来一些。” 陆戟稍稍倾身。 “再近些,我腰上……” “腰疼吗?我帮你揉揉。”陆戟殷勤上前,弯伏下身子,面庞与他凑得极近。 慕洵捉住他摸往腰后的手,抬臂一勾,轻轻将唇贴了上去。 陆戟呼吸一滞,而后深深回敬于他。 ---- 来辽
第56章 又至除夕,皇城内外灯火无歇,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于街市,灯火、烟花、河灯,桃符嵌挂,屠苏酒香,火红绫帐高悬于宫殿檐上,新置器物缠绕着彩线,纠纠缠缠的檀香香气熏晕了烛火,悠然笼罩着屋内的双层罗沙红帐。锦缎被面上绣着繁复艳丽的龙凤祥瑞,喙尾相接,连作浑然的圆,当中拢着成捧的桂圆与枣,年味之余,更添置出几分凡俗的欢喜。 生在天家,动荡之年的君主往往并不期盼这一天,盛大的宫宴、丝竹歌舞、繁华琐碎,固然是一切带来享受的事物,却也只是华盖掩朽木,危楼落琼花,以至于幼年的陆戟总不喜欢除夕的到来。 每每这一日,他的父王总会在宴上摆出一副龙心大悦的神情,按照提前由太监总管预备好的菜品与名单,口谕赐下宫宴佳肴,并在晚宴之后,召幸一名有利于制衡党争的要臣之族女,或是皇后,完成他作为皇帝的使命。 陆戟向来不爱拘束,即便如今已然为君,繁冗礼教仍是能免则免。 而今年,一切大不相同了。 宫宴之上,小陆清坐在陆戟腿上,抓着一小块桃酥津津有味地嚼,往昔震耳的丝竹声与年宴歌舞精简不少,阶下受邀的几位重臣心照不宣,皆行浅酌。人人知晓今年夏旱秋冻,疆界北境民不聊生,陛下与不便赴宴的左相日夜辛劳,更在内殿中几次召集户部、工部及兵部要员,相助北境,赈灾情,修水利,镇管边防。聊感欣慰的是,今日晌午,户部传报,送往北边的第一批补给与赈款已在兵部护送下于三日之前到达,北境百姓终于得以在年节之前调整生计,暂得佳盼。 陆戟由衷欣慰,也着实喜悦,因此明知这场宫宴乃是节庆过场,仍然小酌几杯,面色微醺,抱着清儿直逗,又夹了好几块酥烂糯口的餐食给他,将新年阖家欢乐的兴味烘托得足足的。 宫宴时候不长。一是陛下体恤群臣,放他们各自回府团圆,年迈的有儿女孙重膝下共聚,岁轻的也有美酒席赐佳人在怀;二也充溢着陆戟急不可耐的小家欢喜。 就在今日,他要趁着佳节年庆,在这满城红火,烟花绚烂的祥悦中,在离大和宫距离最近后宫寝殿内,红烛幔帐,鸾绣满床,只待与那一人山河不尽,相共白首。 皎月穿了一身桃花压枝的和粉褂子,头上另配了花簪,将一切收拾停当后,便乖巧地候在慕洵身边。那花簪是慕洵一早为她挑的,簪花蕊芯点了一粒淡黄的玉珠,润而不俗,衬得小姑娘身姿亭亭,已然不似前几年那个总爱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了。 皎月早先还扭捏着,左右觉得今日自己打扮得过于隆重,陛下与大人的喜事,自己当比平日更要素着才好,如此反倒弄得她心中愧疚,为慕洵整理喜服时说了一满嘴的为难,见到宫人时也都垂着脸不好意思说话。 更衣时,慕洵难得见这妹妹心羞,听她满面绯红的嘟囔着,一时也瞧得乐了,墨发轻散,后手撑在榻上抚腹轻笑。如此更羞了皎月,又劳他自己哄了好一阵,引经据典,几番夸赞,这才平复了这位胜似亲妹的小女婢的羞心,乐呵呵站到屋外向殿中几位伙伴展示她初春新置的衣饰去了。 慕洵的身子一日重过一日,先前又劳废心神,因而除却日益浑浑的腰腹,身上总显得单薄,好在前些天被陆戟揽过差事歇养了四五日,精气见佳,眼眸神采皆复往日之色,瞳中深隐的光彩,也由窗外华灯映射初显,深邃温和,敛而不发。 宫宴将歇的时候,便有方得贵领红纱金帘的车驾前来殿中,将慕洵送往新置的喜殿。 慕洵住处与金銮殿相隔不远,与大和宫及喜殿亦是相近,便是如此,八匹车驾仍然行过三柱香时,方才到达。 马车停稳之时,忽有一只手掌,轻快地将车帘拂起。慕洵顺势抬眼,恰对上一双心切而英俊的长眸。 陆戟对襟红服,金冠赤履,袍身绣金龙,腰间配喜玉,一改平日故作板正的皇帝袍饰,俨俨化作帐下仙君,人间雄杰。陆戟微微倾身,伸手予他,终于在启唇时,绷不住君子欢喜的面色,露出喜极忘我的一道泣笑,他盯看着慕洵,强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双目含泪,语中隐闻声颤,终于说到: “慕洵,到家了。” ---- 大咕咕精开始更新?
第57章 慧心的宫人们按照民间习俗,在二人前往正殿的路上铺了一层红绸。金檐之下,深红柱前,陆戟将那朵描金红绢绑作的花团抽出一端,递在慕洵手中,而后携上那花团的另一头攥在手中,又与慕洵相握。 一旁的小宫人悄悄上前去,提醒陆戟:“陛下要与慕大人各牵一头才是。民间百姓皆道:天上月老,以红绢作线,世间佳人,方共尽余生。” 陆戟难得移开看向慕洵的视线,伸出手掌与那小厮相看:“你瞧,朕可没有放开。” 红娟的两端确在他二人手中,细滑的绢布并不妨碍他们相握。 陆戟再次转了面,握住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他垂视着二人的相握,感受到手心中逐渐沾染体温的红绸,还有那只微微发凉的手,那只他看过千百遍,想过千百遍,却始终未曾如此相握过的手,语声喃喃:“如此,凡矜便是想放,也放不开了。” 慕洵望着他,眼里映着燃不尽的灯笼火光,忽而别过脸去,低声轻笑: “傻话。” 二人满身喜红的跨入正殿,在宫人府侍的艳羡声中,二三挚友,三五亲臣的注目之下,他们敬拜天地,敬拜宗亲,而后深深对拜…… 寝殿之中,红烛吐泪,素屏生花。简单的雕兰屏风内人影绰乱,伴着微微晃动的烛火,隐约剪影勾出一幅美满的墨色。 帐幔徐拂三两意,意浓情满语声细。 “往后祭拜宗族,再不能如今日这般怠慢了。”慕洵端起剔透的裂纹瓷杯,抿进一口已然泛出凉意的清水。 “好,待你身体轻便了,咱们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都成。”陆戟便知他要这样说,以往总要嗔言他几句,这时候反倒顺了话:“如今你弯不下身子,里头动静也不消停的,方才立拜还那样守礼,祠中亲族心疼还来不及,又何会微词。”他说着上前接过慕洵的杯子,吞进满口:“水都凉了,我让他们换杯新的来。方得贵!” “诶!”门外衔话的应声如行云流水。 二人寻着推门的声响向外看去,远远便瞧见窗台和门柱后高低不齐的小脑袋,宫殿和府侍的小女婢和小厮们,一个个儿竖着耳朵朝向门里,十几双眼睛映着屋外昏黄的灯色,闪亮亮的藏在窗角门隙之中。 “将水拿去温一温。”陆戟向方得贵使了个眼色,“还有这茶具,换套新鲜的。” “奴这便去。”方公公立刻会了意,躬着腰,小心翼翼地端了茶具出去,门旁的小侍顺着他的步子将屋门合上。 “天色已晚,你们也去睡吧。”方公公咳嗽一声,望着半院子齐齐凑过来的眼神,声音亮了些。 “方大总管——”侍女小厮们跟着方得贵踏出院门的步子,语调拉长了,颇有些央求的意思。 这些不过半大的孩子们都是自幼便被宫墙栓住的,入宫时已是前朝微末,年长些的尚得听闻民间嫁娶之俗,新进的便只是壮着胆子瞧热闹。 方得贵口风自然严格些,便知陆戟再是亲善,也不能任由这些小小宫人们看戏似的胡闹。因而便摆出一副内侍总管的架子来,当着那些女婢小太监的面,将茶具递出去,“收起来,再将陛下新得的一对儿葫芦雕杯取来。” “方公公,那可是酒杯……”一旁的小太监提醒道。 方得贵瞥了他一眼,笑道:“傻小子。”而后便让那小太监跟着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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