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一片死寂。 小谢启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把头埋在被褥里,把自己裹得紧紧地,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浑身冰凉,冷到了心窝里。 夜深了,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打在窗外的叶子上。雨声穿越时空,越来越清晰,和凉亭外雨水落在池塘里的声音逐渐重叠在了一起,谢启宁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自己,小小的身子蜷在被窝里,眼泪一行一行的往下落。 他怔怔的看着水面,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 宋老太监一直没有打扰他,直到传信的侍卫急匆匆的找到这里,他才上前通传。 “陛下,有最新的战报。”宋老太监恭敬的说道。 谢启宁收回了万千思绪,他转过身,示意小侍卫上前来。小侍卫疾步走过来,单膝跪地,焦急地通报道:“陛下,杜宰辅已经打开了京都城的大门,淮王军攻进城了!” 宋老太监大惊失色:“杜宰辅,他不是一直竭力反对淮王入城的吗?怎么会——” 小侍卫急忙禀告道:“淮王殿下约杜宰辅出城一叙,两人在京郊外谈了大约两个时辰。杜宰辅回来之后,便下令打开城门,如今巡防军已经放弃了抵抗,淮王军正朝皇宫进攻——” 宋老太金跌坐在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谢启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他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迈着步子朝议政殿的方向走。 淮王军入城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里,宫里面的太监宫女们乱成了一团,人人都在争抢宫里值钱的东西。谢启宁的后宫空虚,只宠幸了几个男宠,如今恐怕早就卷了钱财跑光了。 他的皇帝生涯,终于在今天走到了尽头。 谢启宁坐在龙椅上,俯视着空荡荡的大殿,他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皇宫外,谢辰率领着兵马将这里包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巡防军已经投降,如今只剩下守卫宫门的禁军。谢启宁大势已去,这西昭的天下已然易主。 然而谢辰,却迟迟没有下令进攻。 白弘炀跟在谢辰身边,催促着谢辰,让他下令,可谢辰却没有动。白弘炀还想说什么,被王安临将军阻止了,现在这西昭天下已经是谢辰的了,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坐在皇位上的毕竟是他胞弟,谢辰有恻隐之心也情有可原。 白弘炀凑到了一遍,小声问王安临:“师父究竟给那个杜大爷说了什么,他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恨不得把我师父生吞活剥了,怎么和我师父聊完之后,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就像是丢了魂一样?” 王安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知道,可能王爷口才好,劝动了那个老顽固吧。” 这话说的王安临自己都心虚,杜宰辅那可是出了名的一根筋,认死理。他若认准了一件事,就连陛下劝他他都不会变。没想到淮王居然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劝他乖乖开了京都城门,这着实让人想不通。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猜测淮王究竟给杜宰辅灌了什么迷魂汤的时候,谢辰突然开口了:“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宫一趟。” “师父不可!” “王爷三思!” 白弘炀和王安临几乎异口同声。白弘炀心急,劝谢辰道:“师父,我知道您不忍心,可那小皇帝对您恨之入骨,万一他准备了什么陷阱,您一个人进去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王安临赞同白弘炀的看法:“王爷,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决不能功亏一篑。” 谢辰挥手制止了他们的话:“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和他之间,有些事情终究需要做个了断。你们放心,我不会乱来的,他如今大势已去,禁军恐怕不会有几个人站在他那边,我应付的来。” 谢辰神色坚定,是已经做好了决定。白弘炀和王安临两人对视一眼,他们知道拦不住谢辰,只得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谢辰一人一马,进了西昭皇宫。 没有人注意到,在谢辰入宫的时候,有一个黑影翻过了宫墙,趁着宫内乱成一团的时候混了进去。他身手矫捷,不像是西昭人,头上绾着南沫成年男子常带的方巾。 第65章 殿前叙旧 谢启宁在桌案上备了一壶酒,摆了两个酒杯,他穿着龙袍,端坐在龙椅上。宫殿外的石阶上,传来了厚重的脚步声,来人的身上穿着轻甲,正一步步的朝这边走。 宫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谢辰的身影沐浴着月光,出现在门口。 时隔多年,兄弟二人终于再次相见,可物是人非,曾经的兄弟最终还是走到了陌路。 “三哥,好久不见。”谢启宁率先打破了沉默。 谢辰轻轻关上了宫殿的门,咚一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谢启宁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灌下,他给谢辰也斟了一杯,推到了桌子一边。谢辰默默的望了一眼酒,没有碰。 “杜宰辅那个老顽固,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吧。”谢启宁哼笑了一声,眼里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涩:“辅佐我这个贱民血脉三年之久,他是不是快要气疯了?” 谢辰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我只告诉了他一人。” “我知道——”谢启宁道:“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三哥你是不会把我的身世说出去的,否则当初在起兵的时候,你就会直接宣告天下了。” 杜宰辅是个油盐不进的一根筋,若不是用这个办法,恐怕谢辰真的要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才能打开京都城的大门。 谢启宁又喝了一杯酒,嘴角勾起,嘲讽道:“三哥你是想让我感激你吗?给我保留了皇室的名分,到最后留给了我一个体面?” 谢辰微微皱眉,语气低沉冷漠:“你知道,我从未因为你的血脉而轻视过你。” 谢启宁将酒杯重重的砸向桌面,酒杯碎裂,酒水洒了出来。谢启宁的眼眸中已经有了醉意,他情绪激动起来,眼神里露出一抹歇斯底里:“可你还是抛弃了我!你说过要带我走的!你明明知道母妃都对我做了什么,可你还是留下我独自一人在这宫里,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谢启宁心如刀绞,当年他是那么期盼着谢辰能带着他离开,他想跟着他,去哪里都好,远离皇宫里的恩怨,不再成为邀宠的棋子,不再被迫去模仿一个他根本就不熟悉的人。 他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想做一回自己。 可他的这个愿望,最终还是一场空。谢辰走了,带着他的军队回到了边疆。他依旧孤身一人待在深宫里,扮演着邀宠的工具。 从那个时候开始,谢启宁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万事求人不如求己,无论是母妃、父皇还是三哥,都是一样的。父皇对他就像是对待猫狗一样,喜欢了就逗逗,不喜欢了就踹到一边。母妃更是只把他当做工具,而谢辰……呵,冷漠无情,对他而言,他谢启宁只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启宁如今的容貌,已经几乎和先皇年轻时一模一样了,就连手腕上的印记也是一样。为了今天这个地位,他想必是承受了许多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谢辰内心百感交集,当年他第一次看到谢启宁的时候,谢启宁不过只是一个婴儿,小小一点点,被李太医抱在怀里,哇哇大哭。他亲眼看着母妃将那个浑身青紫的死婴和谢启宁掉了一个包,然后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母妃拖着刚刚生产的身子,跪在了父皇的宫殿外,声泪俱下的哭诉,乞求陛下垂怜。 那个时候,谢辰不过只有八岁。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婴儿沦为母妃的下一个工具,只是当时他并没有想到,母妃为了邀宠,竟会残忍到不惜用融骨换面之法。 再后来,谢辰常年在外出征,很少会想起宫里的事,只有在征战之余的闲暇时间里,才会想起当年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孩。 谢辰在宫里没什么牵挂的人,谢启宁算是唯一一个。 可对他而言,很多事不能流露于表面,他在朝廷上树敌众多,不能让人拿捏住他的把柄。他越是在乎,就越要表现得冷淡,让旁人觉得,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这个胞弟。 比如他第一次回朝述职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小谢启宁勾着身子躲在宫廷外的石阶下,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他只能装作视而不见,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 他听说小谢启宁被盈贵妃打断了胳膊之后,亲自带着一小队亲兵趁着夜晚进了景川宫,跟盈贵妃大吵了一架,他照看了小谢启宁三天三夜,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这是他在皇城第一次情绪失控。因为他走得急,又是趁着月色,防卫上出了纰漏,在出宫途中遭遇了埋伏,身受重伤,险些丧命。 皇城里危机四伏,对谢辰而言,这比边疆更加危险。战场上防的是明枪,在皇城要防的是暗箭。 就连御赐的琉璃盏,都被淬上了慢性毒,若不是谢辰随行的军医发现那段时间谢辰唇色发黑,有中毒的迹象,恐怕不出三个月,谢辰就会毒发身亡。 当年小谢启宁贪玩打碎了琉璃盏,其实救了谢辰一命。御赐的东西为何沾上了慢性毒,这件事不能往深了追究。谢辰只想糊里糊涂的了解此事,小谢启宁阴差阳错帮了他这个忙。 那次事件,让谢辰发现了盈贵妃对小谢启宁做的那些事,和李太医谈完之后,谢辰心都凉了,他杀人无数,却从没在那一刻觉得人心竟然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 他想带小谢启宁走,可盈贵妃不肯,小谢启宁是她后半生的仰仗。她宁愿死,宁愿和谢辰玉石俱焚,都不会容许小谢启宁离开。 若欺君之罪坐实,谢辰恐难逃一死,到时候朝廷官员添油加醋的构陷他,淮甲军恐怕都要受牵连。他好不容易在西昭边境做好的布防,都将功亏一篑。 舍弃谢启宁,是谢辰最后悔的决定。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自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谢启宁站起了身,几杯酒下肚,他已经有了醉意,身子摇摇晃晃。 “三哥,你知道母妃是怎么死的吗?”谢启宁扬起嘴角,脸颊微红,朦胧的醉眼里透着寒光。 盈贵妃是在隆昭二十四年冬天过世的,听闻当时宫内走水,景川宫损毁严重,盈贵妃葬身火海,尸体烧焦成灰。 谢辰当年是在军营里收到这个讣告的,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并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他的母妃自私自利、作恶良多,有这样的下场,可谓是报应。 “你想说什么?”谢辰沉声道。 “当年的那场大火,几乎把母妃的寝宫烧成了灰。当时我披着衣服,就站在廊下,看着母妃不停的敲打着房间门,火蔓延到她的身边,她嘶喊着,声音那么凄厉……我知道,那个时候她定是绝望而痛苦的,因为每次她对我融骨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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