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朦胧之时,沈寐凭借着记忆,死死盯着手上那封家书。 家书中,“不悔”二字,愈发刺眼。 - 冬日天色昏沉,转眼便到了午时。 寝殿内一直没有动静,加之这几日罢朝,议事也好奏折也罢都无法上达,朝臣们左等右等,实在坐不住。 听闻卫芜僮身死的消息,几位老臣商议过后,面面相觑,最终仍是跪在了寝殿前。 隔着殿门,几位老臣齐齐跪拜。 “陛下,卫公子已殁,臣等知晓陛下难以释怀,可人死不能复生,当即日按仪制殡葬啊!” “是啊陛下,卫公子的妃位是陛下亲赐,若陛下实是伤情,大可将卫公子葬入皇陵,臣等绝不阻拦!” “陛下,卫公子身前并无封号,既已殁,便该以死者为大,陛下也不想让卫公子泉下难安吧?” 几位老臣劝谏不停,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殿内亦是毫无回应。 殿外大雪,寒风瑟瑟,几位老臣对视一眼,到底是没忍住,唤了侍卫前来,大着胆子推开了殿门。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若不是尚有一丝人气在,只怕进入殿内的人都要以为此处没有活人了。 “陛下?”左相走在最前方,迟疑地唤了一声。 沈寐没有回应。 待到近前,借着微弱的天光,左相方才瞧清沈寐身在何处。 只见沈寐半靠着床榻,双腿僵硬地伸直,龙袍散了大半,皱巴巴的,发冠歪着,青丝凌乱,就连面色也是惨白。 竟瞧着,比床榻上的卫芜僮还要惨白几分。 听见几位老臣进了寝殿,沈寐也毫无反应,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向地面,那里,沈寐手中握着一封信。 眼中无神,神情倾覆。 左相何曾见过沈寐如此颓唐的模样? 左相当即抬高了声音,“陛下,江山社稷,莫非比不得一个卫公子?昔日,先皇为稳固局势,曾……” 沈寐缓缓抬眼,像一个木偶般,道:“你适才,提到卫芜僮?” 左相不明所以,“陛下,可是想通了?” 沈寐没听进去,又道:“卫芜僮怎么了?” 左相迟疑了一会,道:“卫公子,已然殁了。” “已殁?”沈寐似是无法理解这句话,他皱着眉,想了许久,终于,痛楚过后的麻木感褪去,他动了动脖子,余光瞧见床榻上的卫芜僮。 思绪回拢,沈寐猝然起身。 几乎是刹那间,沈寐发了狠,夺过左相身后侍卫的长剑,厉声道:“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左相吓得脸色一白,张了张口,却见沈寐举着长剑挥来。 有侍卫拖着左相往后退,躲过了这一劫。 “疯了!陛下疯了!” 不知是谁率先喊的,等到话音落地,所有人都跑了出去。 甚至连殿门都忘了关。 沈寐握着长剑,望着空荡荡的寝殿,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 “已殁……”沈寐一遍遍地重复着,笑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 最终,沈寐再也无力支撑自己,单膝跪了下去。 越是痛贯心膂,回忆便越是清晰。 一切似乎都在与沈寐作对,到了此时此刻,沈寐竟想到了从前他与卫芜僮相处的画面。 任何事,任何话,在当下反复地重演。 记得那是开春,卫芜僮入宫的第一日。 那日,迫于礼制,沈寐没有亲自去迎卫芜僮入宫,他于玄黄殿最高处,极尽目力远眺,仿佛瞧见迎亲队伍十里长红。 他脑海中浮现出卫芜僮一身红衣的模样。 卫芜僮从来着素色,随性惬意得很,难以想象,一袭红衣,在卫芜僮身上该有多么张扬出色。 思及此,沈寐有些迫不及待,他曲着指尖,将手负在身后。 正要往阶下走,听得通传,说是几位老臣求见,其中便有左相。 这几位老臣凑在一处,无非就是说沈寐不顾仪制,对卫家荣宠太甚之类的话,先前沈寐要立男妃时,这些话他们也说过,沈寐都听腻了。 大喜之日,沈寐不欲与那些老臣多话,听了几句便当听不见,任由那些老臣说得口干舌燥,陈词淋漓。 直到其中一位老臣提及先太后……沈寐冷眼斜了过去,“爱卿,这是何意?” 那位老臣顶着沈寐的审视,道:“陛下已经为了卫家小公子,破例更改仪制,但先太后居所尊贵非常,先人旧居,怎能赏赐于妃嫔?陛下,当收回成命啊!” 沈寐冷笑一声,“所以,爱卿是在说,朕不孝?” “陛下!”那位老臣惶恐地跪下,“臣绝无此意!” “是么?”沈寐视线一抬,望了望殿外。 夜色侵袭,满目阴沉。 沈寐忽然想到卫芜僮那身红衣。 夜色与红衣,的确相衬,沈寐视线回拢,漠然地瞧了那些老臣一眼,最终,还是走了。 沈寐乘着御辇躲过夜色,停在卫芜僮的寝殿前。 昔日先太后的居所挂上红绸,有宫人推开殿门。 沈寐见到满心欢喜的卫芜僮。 红衣,笑颜,一切都是沈寐想象中的模样。 可不知为何,沈寐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此前朝臣的劝谏。 那些被沈寐忽视的话,潮水般涌入沈寐的脑海。 卫家,当真荣宠过甚么? 卫芜僮,当真值得他破例更改仪制么? 眼前人的雀跃与欣喜撞入眸中,沈寐半眯着眼,将卫芜僮粗暴地拽进怀里。 果然听得卫芜僮诧异的低呼。 沈寐无由来地有些烦躁。 宫外的申袂并非他本性,传言浴血而生的帝王也并非作伪,这些,卫芜僮总该要适应的。 至于卫府……沈寐威胁了一番,圈禁着卫芜僮,看着卫芜僮惊慌的模样,心中愈发烦躁。 “说话。” 沈寐强制性地抬起卫芜僮的下巴。 “你在怕我吗?” 卫芜僮眼眶微红,摇了摇头。 沈寐捏紧卫芜僮的下巴,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卫芜僮在骗他。 是了,卫芜僮身后有卫府,连圣旨都不情不愿地接下,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卫府在前朝的殊荣。 今日卫芜僮可以虚与委蛇地骗他,明日,卫芜僮便能借卫府之势远离他。 风筝,终究还是会飞走的。 沈寐心中的烦躁逐渐转为怒气,他拖着卫芜僮往床榻走去。 “既然怕朕,那便一直怕下去吧。” 外人都道他是暴君,残忍嗜杀,其实这种说法不假,仿佛他本性就该是如此。 后来很多次,他听到卫芜僮讨饶,听到卫芜僮说害怕,他不是没有印象,他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就该是如此的。 他与卫芜僮,便该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他忽视了卫芜僮的话。 以至于,后来,他只要见到卫芜僮,听到卫芜僮有关的任何事,都无法抑制心中的烦躁。 “卫芜僮”三个字便如同毒药,听不得,碰不得。 但在回忆中,这些话却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那些被沈寐忽视的,他不在意的一切,全都仿若利剑,真真切切地刺向他。 沈寐想起那时立后,在玄黄殿中,卫芜僮难过地质问他,神情悲怆,“可你不明白!我要的不是你那点殊荣,不是什么身份,我要的只是你啊……” 沈寐还想起夜宴过后,卫芜僮平静的语气,“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玩物吗?”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问过我,这些殊荣我到底需不需要吗?” 一桩桩一件件,到如今,沈寐竟是第一次发现,他忽视了那么多。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沈寐握着剑柄,皱着眉,用剑柄疯狂地捶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那些回忆便能停止。 可回忆细致,如水如潮,没有片刻停歇。 沈寐不能承受般俯下身,撑着地面,无知无觉地,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不该是这样的……”他哽咽道。 他与卫芜僮,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眼泪滴在地上,溅在沈寐握着的那封家书上。 慢慢地,浸湿了信封。 晕染了字迹。 在沈寐不曾注意到的角落,那封信上的字迹已晕开了大半。 那些夸赞之言,终究如卫芜僮所想。 时过境迁。 不复相见。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殿内的哭声逐渐停歇。 “沈寐。” 沈寐耳畔出现一道清脆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雾蒙蒙的,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回忆与现世重叠,沈寐陷入回忆太久,全然分不清眼前这张脸到底是回忆还是现世,他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卫芜僮,你回来了?” 掌心的信随即飘落,隐入暗色之中。 眼前的卫芜僮还穿着二人初见时的衣裳,冲着沈寐绽开笑颜,“是啊沈寐,我想你了,你想见我吗?” “我……”沈寐眼眶通红,眼中血丝遍布,他勉强弯起唇角,“我想,我想见你的。” “那……”卫芜僮羞赧地低下头,“明日,你还会陪我泛舟吗?” “会的。”沈寐声音颤抖,他稍稍往前,想拥着卫芜僮,却在即将触碰到卫芜僮之时,被卫芜僮躲开了。 卫芜僮起身,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沈寐,你别再折磨我了好吗?我真的很疼,我很害怕……” 卫芜僮不住地往后退,眼中的惊惧明晃晃地刺入沈寐眸中。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揪着沈寐的五脏六腑。 漫天的窒息感涌了上来,沈寐快要无法呼吸。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沈寐忍下所有不适,费力地解释道:“我不会再折磨你了,你相信我,我不会的……” 那辩驳实在太过苍白无力。 卫芜僮害怕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跑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便从沈寐眼中消失了。 “卫芜僮?”沈寐试探地唤。 四下环顾,却没有卫芜僮的踪影。 寝殿内无人点灯,一片昏暗,沈寐发了疯似的在殿内翻找,可他翻遍了每个角落,始终看不见想见的人。 他找不到卫芜僮了。 先前被他压下的窒息感再次出现,他抬手掐着喉间,青筋暴起。 忽然,月光一晃,地上那把长剑引起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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