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岳父苏泰。 他也有相似的漆黑双眸,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去,那目光如同利刃悬在颈侧,如同鹰隼盘旋在头顶…… 他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十三四年过去了。 他早就被腰斩成两截,尸骨不知被埋在哪处荒山野岭,那双让他惧怕的眼睛怕是早已腐烂成泥。 可现在,他却在另外一个身上看到同样的漆黑双眸。 此番事件的幕后之人仅用两步棋就将他的后路与未来全部封死。 第一步逼得他不得不从幕后到台前,与世家为敌,彻彻底底沦为四皇子党。 第二部将他目前唯一希望的四皇子彻底踢出局,粉碎他的希望,让他彻底被隔绝在大琅王朝未来的权力中心以外。 他从始至终毫无警觉。 他越看越觉得这双眼睛很像苏泰。 背后设计他的那人手段快狠准,很像祁丹椹在朝野的行事作风。 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苏泰一脉的苏家子弟最年轻的是六公子苏玉。 若是能活着,现在已经二十有六七,唯独一个外嫁女生了一个外孙,若他还活着,如今应该二十一二。 虽说二十六七与二十一二看上去给人的差别不大,但能从骨相分辨出年龄。 眼前这人,至多二十一二岁。 事情不可能这么巧? 可是怎么可能呢? 当年,是他亲手为他敛的尸,他已经烧成一具焦炭…… 他突然想到祁丹椹在他寿诞上讲的那个传奇故事。 富商与后母将原配之子扔到店里,店里遭遇匪寇抢劫…… 如果将富商与后母换成他与宋慧娘,彻彻底底对上了,似乎缺少了那封勒索信,他从来没看到什么勒索信…… 如果从一开始就有勒索信呢? 他脑子里轰隆炸响。 半晌,才控制好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发颤,道:“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祁丹椹大大方方任由安昌侯打量,道:“下官不像谁,下官就是下官自己。” 安昌侯赤红双眸盯着祁丹椹,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一点苏洛或他,或当年那个神童的影子…… 可惜没有。 当年的齐云桑粉雕玉琢、宛若金童,就算他成人,也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的公子,而不是眼前的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走一步能喘三下的病秧子。 这人太瘦了,眉眼面容尽是岁月打磨的尖刻。 找不到苏洛雍容圆润鹅蛋脸的半点影子,更找不出他的半分儒雅斯文。 可那个念头萦绕在他脑海里散不去,他试探道:“本侯曾有个儿子,是本侯的次子,在安昌侯府排名第四,又被称为齐四郎,是京都远近闻名的神童,也是钟台逆案首犯苏泰的外孙。他若活着,也是你这般年岁……” 祁丹椹无动于衷,仿佛不明白他为何讲这样一个故事,但他本着礼节,不曾打断。 他继续:“他……他犯了个错,本侯为了惩罚他,打发他去了京郊的庄子。可那庄子遭遇越狱的匪寇洗劫,他们抢劫了财物,杀人放火,将所有人都烧死在那处庄子里,包括本侯的儿子。” “本侯看到他时,他已经被烧成一具焦炭。今日,本该是他的生辰。祁少卿博闻强识,见多识广,你说人死会复生吗?” 祁丹椹用那种局外人的目光看着安昌侯,安慰道:“侯爷节哀,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安昌侯自嘲笑了:“是吗?” 祁丹椹点点头:“当然,否则无故枉死的人不计其数,若是能复生,都从坟墓里爬出来,也就不需要下官这个掌刑狱的少卿为他们申冤报仇了。” 他面容淡淡,眸子却漆黑明亮,一番话找不出错处,安昌侯听着,总觉得意有所指。 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那股寒意从脊髓爬上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他仿佛看到从地狱爬起来的恶鬼阴魂。 == 含心殿。 一如这金碧辉煌华美典雅宫殿给人的读音。 含心、 寒心! 此刻,嘉和帝寒心且痛心看着跪在猩红色鱼鳞地毯上的儿子。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坦白自己所犯的过错。 听着,听着,嘉和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如同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宣环被吓呆了,但他只能硬着头皮交代自己的罪行。 是安昌侯要他向嘉和帝坦白,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条路,现在只有嘉和帝能保得住他。 他必须赌一把。 他痛哭流涕求饶,“父皇,儿臣知道错了。父皇对儿臣的期望,儿臣不是不知道,儿臣只是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儿臣以后一定改,绝不辜负父皇的期望,求父皇帮帮儿臣。” 嘉和帝失望怒道,“你自己的话,你信吗?上一次你结党营私,被抓个正着,本以为你会好好长点教训,这才多久,你又搞出这么大的案子?朕都让刑部帮你了,可你呢,你想到解决办法了吗?没有。” 宣环慌忙哭诉道:“父皇,不是我们没有想到解决之法,只是所有的路都被东宫与世家堵死了,他们想将我往绝路上逼。父皇,他们逼我就在逼你啊,他们根本不将您放在眼里。您再帮帮儿臣,以后儿臣一定都听您的……” 嘉和帝无力的看着宣环。 他寒心失望之余,还有疑惑。 他疑惑眼前这个五大三粗哭得稀里哗啦的孬种是不是他的种? 想他文能安国武能定邦,当年几个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他九死一生,什么样的境遇他没遇到过? 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现在算什么绝境? 这个孬种竟然哭成这样? 目光短浅、粗鄙无能、刚愎自用…… 实不堪大用。 若不是没有其他选择,他当初怎会选了这么个皇子扶持? 宣环匍匐到嘉和帝脚下,拽住嘉和帝的衣摆,惶恐害怕至极:“父皇,都是世家与东宫的错,他们联合起来镇压儿臣,您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儿臣真的知道错了,父皇,最后一次,儿臣保证再也不犯错……” 他怕嘉和帝彻底放弃他了,那样他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怕他彻底失去嘉和帝的庇护,否则以宣瑛对他的恨意,他会要了他的命。 嘉和帝痛心疾首,微俯下身,拽起宣环的衣襟领口,用力到指尖发白,勒得宣环窒息。 “为什么你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事?几个皇子中,出事的总是你,因为什么?因为你无人可用吗?因为你心术不正吗?不,因为你没脑子。” “朕从始至终都不怪你做了错事,而是怪你做了错事还被发现,被揪出小尾巴。朕怪你被揪出小尾巴之后,对困境无能为力,朕怪你的愚蠢无能。四百多条人命算什么,当皇帝的,谁手里不流点血?谁手里没个千千万条人命?你杀了就杀了,弄死就弄死,为什么连那么点人的尸骸都善不了后?为什么闹到如今的局面?” “朕确实对你失望、寒心,不是失望寒心你犯了错,而是失望寒心你竟到现在都搞不清局势,现在不是朕不放过你,而是世家是东宫,他们逼着朕不能放过你,皇权是大,但皇权不是什么都可以。你明白吗?” 宣环被嘉和帝勒紧脖子,比颈脖被勒紧更窒息的是,嘉和帝冷峻愤怒的面容,冰冷无情的话。 他被嘉和帝狠狠推在地上,摔得一个趔趄。 嘉和帝那番话无疑是告诉他,他不能放过他,他不会再保他。 他在告诉他他已经成为一枚弃子,他的愚蠢无能让他不愿意再将期望放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一旦嘉和帝不保他,一切都完了。 东宫不会放过他,宣瑛更会要了他的命。 绝望笼罩着他,他如同濒死之兽不再挣扎奔逃,而是选择同归于尽。 他直视着嘉和帝,眼泪从眼角滑落:“所以儿臣与先太子一样,是父皇与世家斗争中废掉的棋子吗?” 嘉和帝怒喝:“你说什么?” 宣环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嘉和帝已经放弃他了,索性豁出去:“儿臣说得不对吗?您对二皇兄寄予厚望,为他付出半生心血,不就是你将他看做你的继任者,你想彻底摆脱世家的制约。” “他死了之后,您又扶持儿臣,你将儿臣当着先太子那样培养,您总是用对他的要求来要求儿臣,你眼底只有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无论儿臣做什么,您都看不过眼。” “儿臣但凡有一点做得不好,您总是流露出要放弃儿臣的样子,您给了儿臣争夺皇位的希望,给了儿臣不切实际的梦,现在您因为无法斗争过世家与东宫,你就直接放弃儿臣。儿臣与二皇兄不过都是您实现野心的棋子,是您手里的筹码……” 嘉和帝被激怒,扶着圈椅站起身,李想上前扶他,他将李想推开,指着宣环,呵斥道:“你配提宣其吗?他从来不会犯你这种低级愚蠢的错,更不会没有能力善后……” 宣环负气道:“是,二哥从来不犯错,他是治世之才。可他最后忤逆了您,造了您的反。” 砰—— 嘉和帝抄起手边的杯盏砸向宣环,他怒不可遏,呼吸急促,胸腔起伏,半晌没有说出话。 他指着宣环怒骂道:“你这个逆子……” 宣环被砸得头破血流,殷红的血流了半张脸,嘉和帝威压扑面而来,他登时连气也不敢喘…… 地上碎瓷盏溅了一地,几片飞溅划破他的手腕颈侧…… 他怔楞跪在那里,恍惚惊觉闸刀已经落下。 他彻底惹怒了这个王朝最可怕的人。 李想连忙为嘉和帝顺顺气,道:“圣上息怒,殿下年纪轻,不懂事,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又苦口婆心劝宣环道:“殿下,圣上这些天没少为你的事情忙活,奴才是看在眼里的,您快认认错!他其实一直想方设法保你……” 嘉和帝推开李想,直视宣环,道:“想不到朕的儿子们,一个个对朕这么不满意。你说朕对你们是利用,你们何尝对朕不是利用?老二是朕最喜欢的儿子,他带头忤逆朕,老三是朕扶上太子之位的,他却将朕视作阻碍他储君之位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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