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胜随即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捧着水盆、白巾的宫人。 本以为是要伺候洗漱的,却见平日里稳重如山、刀枪不入的卫大人正神色慌乱地望着他,一只手还攥着王上的衣袖,不等他询问,便听见卫大人急道:“快去宣太医!” 刘胜心头咯噔一下,知道这事大了,片刻不敢耽搁便亲自去找了太医。 王上近来身子不佳,自齐阳回来后小伤小病不断,他守得夜多,常常听见王上的寝宫里传来连绵不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太医开了许多药膳方子都不管用,唯有药酒能指镇定一二,但酒饮得多了又犯头疼,顾得上一边便顾不上第二边,于是只得忍着,无旁的办法。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早有传言,说王上攻赵那回被刺,损了心脉,又在齐阳被剧毒所伤,根基已毁,不仅再难根治,而且…将损阳寿。 新国才立,余孽尚存,更别说隔岸观火、蠢蠢欲动之辈,呼延氏中真正站在王上一边的也只有锡和将军与浔将军,齐阳一行还折损了隆将军。呼延岷早就蠢蠢欲动,只盼着王上真有不行那日,便扶持平襄王上位,自己代理朝政,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唉,人人都艳羡王权,殊不知真要做明君,那便是一身交付与国,再难脱身。 他从前是齐国宫里的奴才,经营多年也没谋到个一官半职,后来看开了,寻了个对食、收了个养子好生过日子,未曾想差点被拉去殉葬,若不是王上开恩赦了降服的宫人,他现在早就脑袋搬家了。 人人都道呼延王冷血残暴、肆意杀伐,殊不知历朝历代又有几个征伐之人真能做到不杀俘虏、不屠败城百姓以警慑世人的? 人在高处不胜寒,身处王位则更不能存凡心,他活到现在这个年岁,看了三任君王,实实在在地这么认为。 但王上,却是动了凡心。 罢了,这些都轮不到他个做奴才的思量,他能做的不过尽忠尽职,守好奴才本分。 刘胜没有声张,请来信得过的太医,进了王寝便看见卫大人已经扶着王上坐起来了,他的手按在王上额间轻揉着,王上半瞌着眼,面上些许苍白,是掩不住的病态,但嘴角的笑意却是一刻未消,直至太医告辞了,仍是望着卫大人,片刻都没挪开眼。 当日的早朝呼延云烈还是强打着精神去了,毕竟三天两头地病难免叫人起疑心。 卫凌算着时候送呼延云烈上朝,又算着时候从暗卫营回来接呼延云烈下朝,而后盯着人用膳、吃药。 呼延云烈自是乐得卫凌管他,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卫凌每每用手去探他额间的温度,他都仰着脸,笑望着人,君臣之间仿佛颠了个个儿。 是故,五日之后太医说王上病愈时,呼延云烈不仅气色比往日好了许多,人也盈实了些。 人一好,便爱折腾,呼延云烈说什么都要拉着卫凌去跑马。 卫凌拗不过,谁叫他在人病中心软,就这么答应了,也是怕呼延云烈大病初愈就去跑马容易出事,只得一同陪着去。 过些日子就要秋猎,马场上如今可热闹得很,马官正领着一众人试马,选出上乘良驹供秋猎用。 呼延云烈没让人通报,原本就是想寻个轻松的地方同卫凌相处。卫凌这人古板,平日里就知晓习武听令,做了副营首之后更是成日待在暗卫营中训人,全然没自己的日子过。 两人在一块也总是大眼瞪小眼,除了公事都不知能说些什么。 实则他也不知该如何与心爱之人相处,除了赏赐他也想不出哄人开心的法子,旁敲侧击问过刘胜,说不如寻些二人喜好之事做。 他想了许久,何谓“二人喜好之事”?抱卫凌时二人应当是合拍的,但事后卫凌总是一副羞愤难当的模样,看得他心中有愧,应当算不上“二人喜好”,充其量是他“一人喜好”。 那便只有跑马了,他和卫凌二人都爱马,小时候在草原上时,一得空他便央着卫凌带他去马场。卫凌总怕马性烈伤着他,必得自己骑着遛过一圈才能换他上马。 思及此,呼延云烈又是一阵心痛。 那样心心念念都是他的人啊,他怎么信了人是叛徒,对他下死手凌虐… 他欠卫凌的,怕是此生都还不清。 “主子,可是身子有不适。”卫凌看呼延云烈脸色不佳,牵着缰绳的手一紧,“要么今日作罢,还是等身子好些再来。” “不必”呼延云烈固执道,他当下就要同卫凌跑马,唯有做些从前亲密无间时做过的事,他才能劝慰自己卫凌的心还在他身上,还没全然视他为旁人。 卫凌劝不过,只得将性子温顺些的那匹牵到呼延云烈跟前,想着呼延云烈大病初愈,身子尚且虚软,于是半跪下来,示意人踩着他腿上马。 呼延云烈见卫凌此举,只觉得被人狠狠擒住了心脏。 那日在马厩,他亲眼目睹呼延浔将卫凌的手踩断了上马,明明那样痛,却还是低垂眼,等人走了才缓缓起身,揉着伤手继续喂马干活,仿佛无事发生。 这样的事到底是经历了多少回才能视若平常?卫凌跟着他这么多年,他到底给了卫凌什么? 呼延云烈眼眶酸胀,他闭了闭眼,忍下那股近乎将他吞没的悔恨,一把拽起卫凌,二话不说掀起下摆,半跪在沙地上道:“托我上过这么多回,这次换我托你。” 在场众人见状皆是一愣,都忘了避讳,就这么直直地望着他们跪在自个儿随从跟前的君王。 卫凌全然没有意料到呼延云烈此举,也是顿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伸手就要将人拉起。 “主子莫要胡闹,众人都看着呢。” “何谈胡闹?我甘愿做马蹬托你上马。” “主子是君王!跪天跪地,怎可跪臣子!” “管他什么君王不君王,我愿托心上人上马,谁敢置喙!”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挪开视线,不敢再往这边看上一眼。 卫凌知道呼延云烈固执,也不能由得人这么跪着,只得硬着头皮点着呼延云烈的膝飞身上马。 刚坐稳,便听见呼延云烈道:“卫凌,以后不用为任何人做马蹬,即便是我也不用。” 卫凌望着呼延云烈,明知为何,却仍道:“为何不用?这原本就是我身为暗卫的分内之事。” 不愿顺水推舟,默认了主子口中的“心上人”之称,既然尚未坦明,便不想平白给人希冀。 呼延云烈心头一痛,自是明白卫凌的意思。 虽知晓不配轻易央求卫凌原谅,但腾然面对,仍是如对准心口一击,叫人痛彻心扉。 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却倏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失控的马上,一黑衣青年紧攥着缰绳,双腿夹着马腹,浑身使劲却实在无法拉停身下烈马。 眼看那马朝着自己和卫凌的方向而来,那青年也侧挂在马背上,不出两步必将脱手摔身下马。 呼延云烈毫不犹豫地挡在卫凌马前,疾风从脸侧扬过,他眼疾手快地扯住掉落在马头边的缰绳,踩着马肚子飞身上了马背,握着青年的腰将他拉起,固定在怀中,猛地使了把劲调转马头,擦着卫凌腿侧朝前奔出十几步才渐渐停下。 卫凌眼看着那马停在不远处,正欲策马追上,却见主子已翻身下马,为那青年拉着马头,还伸了一只手扶人下马。 拉着缰绳的手一顿,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看着那黑衣青年的手落在主子掌心,小心笨拙地下了马,随即便跪在主子跟前,应当是在请罪。 甩开那些不明不白的念头,夹紧马腹追了过去,正好听见那青年道明来历。 听罢,他整个人怔在原处,眼神钉在那青年身上似乎要把他盯穿。 因为那青年说:“臣下自关外白氏而来,名为白梓。” 白氏,是他爹的姓氏。 当年他那个小弟弟,正是叫白梓。
第118章 偿还亏欠 白梓一袭黑衣,低垂着眉目跪在呼延云烈跟前,问一句答一句,模样乖顺的很。 “抬起头来。”呼延云烈道。 白梓听话地抬头,清秀的面庞虽算不上一等一的出众,但细看之下却也顺眼,大抵是那份乖巧,叫人平白生出三分好感。 呼延云烈望着白梓好一会儿,似是有些出神,直到卫凌走到身侧才朝他望去,半晌脱口而出一句:“看看,你二人长得倒是有几分相似。” 何止几分? 卫凌飞速地瞥过白梓,似乎人脸上有蜂,多看几眼就要啄人。他不知晓白梓是否还记得他,毕竟他离开时白梓不过呀呀学语的孩童,二十余年未见,已然长成同他一般高的青年。 要说刚听白梓报出名字时,尚对他的身份存了几分犹疑,那么待到看清他的脸,这疑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竟是真的像,他与白梓近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白梓的长相更为俊秀,大抵是刻他的模子要精细些。 看着主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梓,方才压下的那股陌生之感又翻涌而上。 说不清当下在此相见他心里作何感受,亦不知晓白梓为何会腾然出现在宫中,然他觉得他们二人之间这重关系虽堪比于无,但还是有必要让主子知晓。 伏到呼延云烈耳边,卫凌轻声道:“主子…白梓…似乎是舍弟。” 呼延云烈闻言并未显出太多惊讶,只淡淡道:“哦?这倒是巧。”说罢眼神又落回白梓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何故在此处策马?” 白梓也不遮掩,模样老实道:“臣下是白氏送来的马倌,斋取节后,白氏使团离开,臣下便留在宫中为王上饲马。” 呼延云烈笑道:“可方才见你,也不怎的熟悉马匹习性。” 白梓想起方才的窘况,脸色一红:“臣下技艺不精,冲撞了王上,请王上责罚。” “这爱请罚的毛病倒是同你一样。”呼延云烈对身侧的卫凌道。 卫凌握着佩剑的手一紧,没有接话。 他与白梓从前相处不久,又是多年未见,再加上他这么多年情感淡泊,自然是谈不上什么兄弟之情,但二人毕竟为一父所出,亲缘间本该相惜的,但如今忽地见着白梓,他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太巧了,巧到令人生疑。 “即是卫凌的弟弟,那便不必在马场呆着了,去御马苑做些抄写的活,也周全些。”呼延云烈亲自将白梓拉起道:“不然出了什么好歹,你卫兄可要怪罪于本王。” 呼延云烈同白梓说话随意,全然没有呼延王的架子。 白梓有些讶异,方才垂首没顾得上看,当下提及,才悄悄抬眸,望向呼延云烈身侧那气势冷然、不苟言笑之人,待见着卫凌样貌,又是一惊,吞吞吐吐地问卫凌道:“是…大哥吗?从前…在家中听爹爹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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