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精心修饰琢磨,一颗真心粗糙、坦诚。当时是会出声取笑,日后再想起来,自己竟再也没遇过这样的灼灼心意。 他起身坐到贺兰砜身边,也敲着碗,一句句慢慢地唱,用自己原本的男子声音,低沉稳厚,中气十足,唱来豪迈中带一丝慷慨,贺兰砜跟着他唱,渐渐把调子找准了。 碧山城夜色静谧,热闹的街巷持久地、昼夜不息地亮着人世灯火。他听见列星江江水的声音,像驰望原的风一样浩大而无可抵挡。 *** 在岑融这儿住了几日,岑融每天都来找靳岄,说些闲话,说点儿往事。靳岄起先认为他总是带着目的前来,本能地戒备,但逐渐聊多了,对岑融的恶感也消散不少。年少时的恶意捉弄,此时此地想来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岑融帮他固然有自己的目的,但他依赖岑融也自有心机:回到梁京之后,若不依傍岑融,靳岄将寸步难行。 曾种过茶花那小院子岑融让靳岄暂住。那茶花果然死了,只剩一杆秃枝。岑融这一日来,进院子时照例不打招呼,跨过门便看见靳岄在那死了的茶树旁拿着管洞箫吹《燕子三笑》。 “哟,又搞什么墙头马上?”岑融会点儿功夫,踏着竹梯攀上墙头,果然看见墙外有位狼瞳少年。那少年见了岑融,立刻满脸戒备。 靳岄:“你不让我出门,我吹吹洞箫都不行了?” 岑融指着外头的贺兰砜,笑着问:“那是谁?” “我在北戎结识的朋友,知道我要随你回去,特意来看看我。” “不止今天吧?我每天都见他在外头打晃,这一身银甲,他还是云洲王的人?” “岑融,我是你的奴隶还是你的囚犯?”靳岄立刻道,“既然云洲王答应让我回大瑀,你又把我困在这小院子里,有什么意思?” “叫表哥!”岑融心烦,“去吧去吧,只此一回!” 靳岄当即抓起洞箫,潦草地吹出个曲里拐弯的音,满脸喜色跑出门外,差点与走进来的游君山撞个满怀。宅子颇大,靳岄从后门跑了出去,连蹦带跳般奔往贺兰砜身边。白日里人多,不远处墙头还趴着个岑融,两人拘谨,客客气气地过了小桥,往大街上去。 岑融在墙头看得连笑带骂,指着贺兰砜背影问游君山:“那狼眼睛小崽子究竟什么来头!” 贺兰砜一路上连打数个喷嚏,靳岄告诉他,这是有人在背地里悄悄骂他。贺兰砜带他去看高塔和灯阁的准备,靳岄连连惊叹:那高塔全是用巨石砌成,冷冰冰的,伫立在碧山城中央,透着异样的肃穆。 与浑答儿、都则打了招呼,贺兰砜牵着靳岄的手,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带。路上靳岄想告诉他都则偷东西的事情,但想到贺兰金英已经知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走到碧山城一角,爬上一棵老树,贺兰砜指着一个方向让靳岄细看。 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远处一座大宅子的后院,树影掩映中,隐约看见有人走动。靳岄眯起眼睛,发现那是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正缓慢在院中踱步。 “……白霓?!” 贺兰砜有些得意:“这地方我找了很久,可惜太远了,只能看个大概。” 靳岄心头一热:“她似乎没受苦。” 白霓和孩子在后院逛了很久才被婆子请回房中。靳岄恋恋不舍,扭头说:“我问过岑融,他说白霓很难带走,大瑀和金羌之间没有来往。” 贺兰砜与他坐在一块儿:“你们回去了,她怎么办?她又要跟喜将军回金羌?” 靳岄低声道:“游大哥分明已经知道白霓就在金羌使队中,他却似乎毫无动静。” “指不定他已经去看过了呢?” “看过了,又任由白霓独自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么?”靳岄不解,“这太奇怪了。” 岳莲楼去封狐城查探的消息与游君山所说是一致的。当日从战场上救回来的莽云骑伤员一共五人,除游君山之外,其余四人伤势极重。有一人不治,其余三人现在呆在封狐城,并未离开。 回到梁京的,只有游君山。 “你怀疑是他……” “……我希望不是。”靳岄脸色沉静,“我不想恨他。” 贺兰砜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靳岄不想以这沉重话题度过一夜,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明夜堂的人安排阮不奇跟着白霓,一路保护她。” “又是那明夜堂堂主?”贺兰砜问,“从没见过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他似乎对你家的事情特别关心。” “明夜堂的沈灯还在碧山城里,但据说堂主已经回大瑀了。”靳岄也对明夜堂堂主充满好奇。他打定主意,等回到大瑀,一定想方设法见一见这位堂主,跟这堂主打好关系。等贺兰砜去了大瑀,也把贺兰砜介绍给堂主。他总觉得贺兰砜和那堂主,是意气相投的。 直等到夜色降临,两人才从树上溜下来。碧山城大街小巷在沉寂一段时间后,渐渐恢复了元气。人们实则尚未能接受碧山已归大瑀所有的事实,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收拾了满地狼藉,街面上的铺子又一个接一个地开了门。 靳岄和贺兰砜都是初次见识碧山街巷风光,此地身处大瑀与北方氏族范围,既有明显的大瑀特色,又处处渗透着北戎风情。街上偶尔能听见北戎人的方言,羊肉、牛肉切得极为豪迈,与大瑀的细切方式完全不同。卖酥油茶的铺子门口人群拥堵,几位读书人吃饱喝足,正在争论谁为这油茶写的诗更为精妙;出售秋梨酿的酒馆一半都是北戎大汉,一边批评酒酿不够醇厚,一面喝得面红耳赤。 靳岄带贺兰砜去吃炒蟹和烤虾子。列星江里出产的虾蟹个头很大,张牙舞爪,贺兰砜看它们如同看一盆子怪物。蚌子十分新鲜,今日新打捞上来的,也不需怎样复杂调理,码头附近的铺子往往就在门前架起小火堆,蚌子一个个扔进去,等它们颤颤地张开贝壳便用钳子夹起,迅速送到客人桌上。蚌肉鲜美,汁水丰盈,贺兰砜吃了两个,眼睛睁得老大:“这是什么!” 两人吃饱喝足,手牵手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碧山城里河流众多,大桥小桥,两人走得晕头转向,迷路了也不着急,躲在灯火晦暗的巷子里贴着脸轻吻。 “你有炒蟹的味道。”靳岄舔舔嘴唇。 贺兰砜抱着他,深深地嗅他颈脖的气味。岑融的宅子里总烧着熏香,靳岄身上的味道已经变了,这意料之外的变化让贺兰砜紧张。 “十月十五是庆典。”靳岄说,“岑融晚上离开,我和他一起走。” 贺兰砜没吭声,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片刻后才开口:“我会来送你。” “不必!”靳岄忙说,“你和你大哥尽快离开碧山才对,别回来了。” “不回碧山,我在山上送别你。”贺兰砜低笑道,“这段日子,云洲王老让我出城办事,我上了几次英龙山脉,那山道也找到了,果然隐蔽。到时候我就在英龙山上送别你,我会骑着飞霄,给你唱‘将许事,笑谈成’。” 靳岄问:“然后呢?” 他心头是无穷无边的惆怅,贺兰砜亲吻他多少次都无法消弭。温暖的灯火就在几步之遥,他此刻不是质子,不是奴隶,仅仅是“靳岄”本身。他忽然间像是被河水浸没了,骨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然后会怎么样?” “然后我会去找你。”贺兰砜笑道,“你带我去燕子溪划船,带我逛潘楼,那什么鸡儿巷雀儿巷的,我也想去看。” 或者……贺兰砜低声在靳岄耳边说,或者是靳岄到驰望原找他。只要能抵达血狼山,他就一定能找到贺兰砜。他会在最大的月亮下等他,只要血狼山仍在燃烧,他就是一直等候靳岄的风鹿。 “我要你记住我,永远记住我。”贺兰砜咬他的嘴唇,呓语般低叹,“驰望原的天神作证,我们一定会重逢。” 夜色中,失路的孤雁挥动翅膀,鸣叫、滑翔,朝南方孤独迁徙。誓言点亮万盏灯火,江水摇动,星辉流淌。 *** 十月十五当日,陈霜一早就来到靳岄门口。靳岄一夜未眠,他已经数日未见过贺兰砜,只有偶尔的,墙外会传来一两声马嘶,他知道那是飞霄的声音。 陈霜为靳岄梳头,梳齿断了两根。靳岄面色苍白,陈霜安慰:“是我力气太大。” 推开窗门看见地面一根鸟羽,靳岄还未开口,陈霜立刻关窗:“好个秃毛雁子。” 他平素很少开玩笑,这一日却频频跟靳岄逗乐。靳岄笑得勉强,陈霜转身抖擞出一件狐裘。 “来时穿这件,走时也穿这件。”靳岄告诉他,这狐裘他曾转赠给贺兰砜。 “里面脏了啊。”陈霜指着衬里怎么都洗不掉的浅淡血迹。 “是贺兰砜的。”靳岄想起当时的贺兰砜,眼里终于流露笑意,“第一次见他时,他可倔强。” 两人收拾行装,离开院子。岑融已经在外头等着,见到靳岄瞬间收起了脸上不耐:“今日倒挺精神。你那狼眼睛朋友不来送你?” 靳岄:“他回狼窝了。” 北地苦寒,十月已经很冷,岑融也披着一件狐裘,亲亲热热扶靳岄上车。 在碧山城中央,石筑的高塔与木条搭建的灯阁已经全部完工。高塔装饰简朴,灯阁却极尽繁杂之能事,数十条彩绸披挂其上,大小铃铛风中泠泠清响。 靳岄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天色阴沉,是要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第一卷 最后一章。
第59章 利箭 贺兰砜骑着飞霄在碧山城外巡视。他身后跟随着几个士兵,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惴惴。贺兰砜的大哥是北戎有名的狼瞳将军,今日狼瞳将军可以在城内值守,负责的是高塔和灯阁的护卫工作,他的弟弟却被安排巡视城郊,待遇悬殊,令人玩味。 巡到城外前往英龙山脉的一条大道,贺兰砜勒马停下。 “都则?”他在守军里发现都则,“你怎么在这儿?浑答儿今日负责高塔护卫,你不同他一起?” “他让我守外城来着。”此时寒风已起,这儿又是风口,没一会儿就能把人吹得打晃,都则暗暗咬着牙关,冷得发颤。 外城的都是碧山守军,三三两两稀疏分布。从订盟到现在,北戎的军队已经开始逐渐接管江北十二城,城内最不重要的工作纷纷推给原本的大瑀守军,这巡视外郊的活儿累且枯燥,贺兰砜没想到浑答儿居然让都则来这儿做事。 此处守城的大都是碧山人士,他们不搭理都则这个北戎人,都则孤零零一个,看起来十分可怜。贺兰砜俯身小声说:“告诉你一个好地方,从这儿上去,数到第十六棵梨树,旁边有条小路,你往里走,那儿有个避风处。” 都则眼睛一亮。 “我也常在那儿偷闲,去暖和暖和吧。”贺兰砜说。他这一刻流露出的意外善意让都则大大吃惊,谢了他好几次。
199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