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则果真去找贺兰砜说的那地方。小路很快走到尽头,几块巨大山石垒着,恰好形成避风屏障。都则在石后寻了块石头坐下,抬眼便遥遥看见碧山城里两处突兀高点:高塔与灯阁。 在地面上有树木遮挡,加之方向不正,守军看不见城内情况。都则拼命眯起眼睛,他看见灯阁那漫长的木梯上似乎有人正在攀爬,但距离实在太远,他不知道那是谁。 此时灯阁之上,翻到顶层的贺兰金英终于暗吐一口气,疏散胸口紧张。他背上是蛮军专用的朱红色大弓,箭壶里装满了木箭。其中却有一枚浑黑色的镂空铁箭。 注视灯阁的人并不多,虽有人看到贺兰金英爬上去,但知道他是负责高塔与灯阁护卫工作的,无人起疑。从灯阁望向高塔,哲翁已经出现在塔顶平台上。 他从箭壶中捞起高辛箭,身体半蹲,完全隐没在灯阁周围的繁复装饰中。没有人会发现这儿藏着一个人,他拉开朱红色大弓,高辛箭从彩绸与风铃的缝隙中,直指哲翁。 贺兰金英很平静。他就像狩猎一样等待时机。灯阁略矮于高塔,风很大,他需要抬高弓箭找好角度,确保离弦之箭能划出完美弧度,刺中哲翁。幸运的是——或者说幸好,负责监建高塔的是云洲王,为了这个心照不宣的目的,高塔顶部平台修得平整开敞,没有任何柱子或顶板阻拦。 贺兰金英手里的这枚高辛箭实际是朱夜的。贺兰砜捡回去,辗转落到贺兰金英手里。当夜在北都,朱夜用它点燃火龙,今日在碧山,他将用它诛杀仇敌。贺兰金英此时才略略有几分激动,他稳了稳手腕,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 高塔平台上,岑融裹紧狐裘,低声笑道:“这风也忒大了。” 平台上除了他认得的哲翁、云洲王与喜将军之外,还有十余位来自北都的巫者,其中数一位脏兮兮的老者最受敬重。云洲王称其为北戎大巫,特从北都赶来主持庆典仪式。游君山就站在岑融身后,岑融只带了他上来,此时回头小声道:“他那是没洗衣服么?” “北戎与金羌的大巫身上披的巫神衣是不能洗的,那也不是脏,一年到头这么多仪式,都是仪式留下的痕迹。”游君山低声道。 岑融总觉得老人似乎听见了声音,苍老浑浊的眼珠子往这边移动。他笑出个弯弯的狐狸眼,遥遥冲大巫点点头。 高塔上虽然风很大,却不知塔中央的火台里放了什么,怎么也吹不熄。那火台足有半人高,被三根雕刻鹰羽的铁足支撑着,非常结实。哲翁脱下外氅,他的打扮也和巫者相似,浑身披挂着金子打造的饰物与各色鸟雀羽毛,眼花缭乱。岑融按捺下打呵欠的冲动,终于看见巫者们分散展开,火台前的大巫举起手杖,忽然高呼。 其余巫者也齐齐抬手高呼,声音悠长。随即,碧山城城墙上立起的三百余面大鼓擂响,呼喝之声如雷如霆。大巫舞动手杖,戴着绿眼睛的狼面具扮成邪狼,与围绕火台的哲翁战斗。哲翁手持一把古铜色大剑,招架、抵挡、攻击,动作与大巫一一呼唤。 岑融第一次看北戎人的火舞,十分好奇。他起先以为火舞只是一种舞蹈,今日才知它其实复述了一个故事:驰望原天神化身的神子成为人王,王与降世的邪狼斗争,并获得胜利。火舞仪式中,大巫和哲翁围绕火台奔走,年轻的巫者以两人为中心缓慢成圆绕行,不断高唱北戎歌曲,岑融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他的目光偶尔地,会移动到远处的灯阁上。 周围的声音太杂太嘈了。 鼓声越来越急促,整座碧山城似乎都在瑟瑟震动。哲翁忽然高举手中大剑,高塔上霎时静得如听落针。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后,哲翁挥动大剑,砍向铁铸的火台架! 当的一响,震得众人耳朵生疼。覆盖火台的黑色铁壳在重击中脱落,露出里头灿然的金色。三百余面大鼓齐齐敲响,大剑与铁撞击的声音如浪涛一样四溢而出,群山嗡嗡震响。 哲翁双手擒剑,转身朝向高台外侧,面向碧山城与驰望原,满脸激动,再度高举手中武器。满城都是风声、鼓声,碧山城北戎人众多,也随着鼓声齐齐欢呼。 岑融再次注视灯阁。彩绸舞动,遮蔽视线,灯阁之上已经设置好的火堆甚至都看不清楚。在他身后,游君山手腕一动,薄如纸片的一柄刀刃滑入掌中。他正站在岑融身后,只要将此刀从岑融背后刺下,岑融将死得无声无息,并仍然安坐席上。在岑融被人发觉已死之前,游君山便可迅速离开高塔,潜入碧山城中。 他不禁捏紧刀柄。 就在此时,一丝缠夹在鼓声与欢呼声之中的轻微啸响令游君山耳朵一动。 几乎就在他抬眼瞬间,一枚黑色利箭仿佛从虚空中突然激射而来,穿入哲翁额头,余势未消,竟破顶而出,“噹”地扎入火台之中! 哲翁高大躯体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在他身后,火台烈火被黑箭和血激得乱溅。随即,哲翁往前栽倒,从高台边缘扎了下去。 陈霜与靳岄并不能上高塔,两人在塔下与大瑀士兵一同观礼。众人连声惊呼中,他们全都看到了坠下高塔的哲翁。靳岄下意识紧紧握住陈霜的手。一声巨响,哲翁跌落地面。窒息般的一瞬过后,靳岄不由抬眼望向灯阁。 灯阁之上,一个人展开身后披风,从灯阁最高处翻了下来。他手臂牵扯灯阁上的彩绸,弹跳落在城墙一面大鼓上。周围蛮军士兵仍未反应过来,高塔下这时候才传出纷乱的尖叫和哭喊。 贺兰金英大手一挥,披风在身后猎猎拂动:“高塔出事了!速去增援!” 城墙上值守与击鼓的士兵得令,纷纷循石梯往下跑。只有守城军统领察觉不对:“贺兰将军,你才是负责高塔护卫的!你怎能脱离……” 但回头一看,贺兰金英已经从城墙上消失了。 甩脱随从的贺兰砜正在城墙下等他。贺兰金英拿着从岳莲楼那儿得来的一副铁爪,凿击城墙爬下,迅速落在马儿身上。两人没有交谈,没有停留,沉默地策马往英龙山脉方向奔去。 *** 都则从避风处跳起,他所在之处可以遥遥望见碧山城墙。此时城墙上一片混乱,无数人来回跑动,他连忙上马下山,赶回守备之处。 山下,贺兰砜和贺兰金英恰好抵达。 “都则在这里。”贺兰砜低声道,“我已经把他支走了。” 兄弟俩面色凝重,贺兰金英冲守军亮出腰牌:“奉云洲王之名,追击一名案犯,放行!” 守这儿的碧山守军对北戎人毫无好感,他们全都认得贺兰金英,此时更是懒得盘查,迅速放行了。 都则奔下来,正好看到贺兰砜与贺兰金英远去的影子。他问守军发生了什么事,守军无法回答他。踌躇中,有人率一支十余人部队赶来,是守城的统领。 “都则?”那统领惊讶道,“看到贺兰砜和贺兰金英了么?” “看到了。”都则忙给他指路,“往那边去了。” 统领面色一松,示意都则靠近。都则原以为这些人是去追赶贺兰砜与贺兰金英,但他们却在这山道上停了下来。三言两语得知哲翁出事,都则脸都青了:“……是贺兰金英下的手?!” “从灯阁射了一支箭,射得可真准。”统领低声道,“这样好的箭法……太可惜了。” 都则心里所想的却是别的事:“那新天君岂不是云洲王?” 他与这队伍等候许久,云洲王率队前来。马上的云洲王仍是一身参加典礼的繁复衣饰,声音沉痛悲愤:“他们往这条山道去了?” 都则连忙点头,手又指向山里的方向:“走了很久,再不追就追不上了。” 云洲王看他一眼,似在回忆,但又实在想不起此人来历。都则瑟缩道:“我是浑答儿的伴当……” “原来如此。”云洲王低声道,“烨台果真人人赤诚。” 他命都则上马跟随,一行人沿着山道往前疾奔。 都则满头雾水,但他能与云洲王说上话,心头着实激动。统领就在他的马前,都则驱马靠近:“不跑快些,真的追不上。贺兰砜和贺兰金英骑的都是高辛马,脚力很好……” “有人已经帮我们拦着了。”统领说,“他们跑不脱。” *** 英龙山脉的山道在山下仅有一条,直至山腰,才渐渐分出数条、甚至十数条。山中有不少零落聚居的村落,加上山脉南侧原本归属大瑀,北戎人对南侧山道走向与山道、村落位置并不熟悉。 只要经过山腰,循朱夜的指示进入高辛遗族聚居的村落,贺兰金英和贺兰砜就能沿着山中的密道,从山洞经过,穿过英龙山脉,进入山脉北侧。之后俩人便可穿过驰望原,直奔血狼山。 但在山腰两人已经被拦下。 贺兰金英近战功夫不比弓箭逊色,但围堵他俩的却是虎将军。 “云洲王命我秘密前来,擒拿反贼。”虎将军手持一把生有利齿的马牙刺,沉声道,“我没想到反贼居然是你。” 马牙刺十分沉重,如一柄大剑上生有无数利齿,是虎将军独门兵器,能将人生生拆骨剥皮。贺兰金英战中不敌,胸前狠狠受了一记,已是血肉模糊。 贺兰砜拉开擒月弓,箭尖直指虎将军。但贺兰金英不允许他出手。 “我料到云洲王会有后招,但我也没想到那后招是你。”贺兰金英单膝跪地,他只感到胸前伤口蔓延至肩头,像是在他上身狠狠撕开一个口子,血和力气都在流失,“我确实无法胜过你,虎将军。” 虎将军身后便是他的军队,此次只带来了烨台部落的一部分精锐,全都是看着贺兰金英和贺兰砜长大的叔伯。 “放过我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贺兰金英说,“一切都是我做的,他毫不知情,只是碍于兄弟情分,被我拉下水……” “虎将军!”队伍中有人高声大喊,“我下不了手!” 出声的大汉把手里的刀扔到地上:“有恩还恩,有债偿债!高辛人为自己部族复仇,没有什么错!” 贺兰砜满目泪水,双手却始终稳定如磐。弓上的箭坚定地指向虎将军,只要虎将军再靠近一步,他就会松弦。 虎将军确实是看着他俩长大的。贺兰野和妻子先后离世,三兄妹相依为命,卓卓当时太小,若不是有虎将军帮忙,兄弟俩根本不能好好照顾她。母亲死后,卓卓喝的是羊奶,父亲也病亡后,那几头小羊换成了药钱,总算把病重的卓卓救回。之后卓卓便被虎将军带回了家,烨台营寨中的妇人轮流照顾,贺兰砜年纪还小,卓卓在哪家,他就去哪家吃饭。贺兰金英则总往虎将军住帐里去,一帐子北戎男儿,不分彼此,都招呼他吃肉喝酒。 因为浑答儿的欺辱,贺兰砜曾憎厌过虎将军。但还有更多的事情:只要贺兰砜乐意,他可以骑虎将军家里任何一匹马;阿苦剌不收弟子,但贺兰金英和贺兰砜身上的功夫都是阿苦剌教的,是虎将军拉着阿苦剌连喝十日烈酒换来的承诺;兄妹三人每年的冬衣也都是虎将军给的,卓卓和贺兰砜长得快,衣裳只能穿一年,虎将军家里给浑答儿准备冬衣,总会给他们备上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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