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砜大喊:“虎将军!”他双眼含泪,知道自己这一箭是射不出去的,如同虎将军无法再对重伤的贺兰金英下手。 虎将军双手握持巨大沉重的马牙刺,却始终没有再往前一步。许久后,马牙刺砰地敲在地上,虎将军怒吼:“走!!!” 贺兰砜立刻收弓落马,搀扶起贺兰金英。但贺兰金英伤势严重,难以骑马颠簸。他挣扎许久,才刚跨上马背,山道上便传来一阵纷乱的嘶鸣——虎将军脸色一冷,是云洲王来了。 盛装的云洲王勒马停下,静静看向贺兰金英。 贺兰金英扬眉冲他一笑:“北戎王族,果真不可信。” 云洲王抬手,命虎将军等人离去。虎将军在云洲王身后看见了缩头缩脑的都则,吓得声音都颤了:“都则!过来!” 都则没有过去,他充耳不闻,垂首躲在守城军统领身后。贺兰砜看看云洲王,又看看都则,压低声音提醒:“都则,别呆在这儿。” 云洲王微微含笑,对贺兰砜点点头。虎将军那头的人终于散去,云洲王也摒散了左右,只留几个亲信在身旁,包括都则。 “我知道你言而无信。”贺兰金英笑道,“从你答应砜儿保靳岄,却给他打上奴隶标记开始,我就知道与北戎王族谈无凭无据的承诺,是很危险的。” “你谋逆、弑君,足以死千次万次。”云洲王道,“我与你有过什么承诺?我跟你说过,你效忠北戎天君,尽忠职守,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功勋。你没有做到。” 贺兰金英扶着马儿,贺兰砜搀着他,心里又是恐惧,又是焦灼。 “云洲王,你防备我,我也防备你。”贺兰金英低声说,“只怕我的防备,你不敢受。” 云洲王握紧缰绳,俯身低语:“你怎样防备我?用我王妃和我孩儿的性命?这点儿威胁还不够,贺兰金英,我没了王妃,可以再找,没了儿子,可以再生。新天君掌握驰望原,想要什么得不到?” “新天君?”贺兰金英哑声笑道,“你还当不上。” 云洲王不禁一愣。 “北戎天君是驰望原天神的神子。你阿爸死了,你想继位,还得由大巫举行仪式,承认你的神子地位。来路上遇到的那位阿拜,他说你是神子可不能算数。大巫不承认你,北戎巫者不认可你,你不可能成为新天君。” 云洲王脸色霎时阴沉。 他不信巫,但时常扮作巫者外出,只因北戎人极为敬重巫者,以巫者身份游历,行事极为方便。在这个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巫者的国度,若得不到巫者的认可,即便他真的继位,拥有再大的权力,驰望原的人也不会承认他。 “你做了什么?” “只不过写了一封信。”贺兰金英抬头笑道,“信中把你我谋划之事,说得一清二楚而已。” “给了谁?!” “尚未寄出,但,若我不能在三日之后与我这位保管信件的朋友见面,这信就会立刻送抵大巫手中。”贺兰金英虚弱得需要连连喘气,才能把话说完,“北戎会接受一个弑父的新君么?” 云洲王死死瞪着贺兰金英,许久才点头:“此人你认识,又能接触到大巫,想来也只有烨台的巫者阿苦剌了。” 云洲王阿瓦不信巫,大巫对他早有不满。若贺兰金英所说确实为真,情况对他极为不利。哲翁死后,按理是由他来继位,但若是大巫不认可他,反而从哲翁兄弟的子嗣中选择更合适之人,也完全有理有据。 贺兰砜只感觉到贺兰金英的手温度冰凉,心中愈发恐惧。 “……你想要什么?”云洲王问。 “云洲王,我从来没想过要从你和北戎天君手上获得任何利益。我们不要这些。自始至终,高辛人只想拿回血狼山。你放过我和我弟弟,放过血狼山,那封信将永远尘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又如何能信你?” 贺兰金英低笑:“云洲王,你现在除了信我,别无他策。” 云洲王目光掠过贺兰砜。在这一瞬间,他想过以贺兰砜性命来威胁贺兰金英,但以他对贺兰兄弟的了解,这样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愈发激怒贺兰金英。 沉吟良久,他心中充满不甘,却又不得不抬手,示意放行。 “即便我现在放了你,你若死了呢?”云洲王问,“看你这样子,只怕撑不了三天。” “我死了,便由我弟弟去见阿苦剌。只要阿苦剌见到我兄弟之中任何一人,那信就不会出现在大巫面前。”贺兰金英苍白着脸,又一次重复,“你只要放过我们,放过血狼山。” *** 英龙山脉山道迤逦,从山腰开始分成数道枝杈延伸往山脉深处。贺兰砜兄弟消失在山道尽头后,云洲王转头看身后的都则。 “你能跟上他们吗?”云洲王柔和问,“跟上他们,帮我看看他们究竟去往何处。这英龙山脉中必定还有高辛余孽的歇脚地,你是烨台人,与贺兰砜相识,他对你不会有太深敌意。” 都则兴奋又紧张:“当、当然!” “都则,你有一个好名字。”云洲王说,“贺兰砜走了,我身边缺少一个亲近的随令兵。没有比赤诚的烨台人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了。打探清楚之后,立刻回禀,能做到吗?” 得令的都则没有骑马。贺兰金英伤势重,贺兰砜不敢骑马奔跑,把大哥扶上马背后便牵马小心翼翼往前走。都则徒步跟随,一路血迹斑驳,傍晚时分,终于在一处隐蔽林子里看到了兄弟两人。 贺兰金英无力支撑,已经从马背上滑下。贺兰砜和他在林中歇息,胸口那道狰狞的砍伤正不断地夺取他的呼吸和身体温度。贺兰砜心中茫然,紧紧抱着他。贺兰金英行事之时已经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他非常平静,叮嘱贺兰砜切记立刻启程赶往血狼山,阿苦剌和卓卓都在血狼山等他。 都则从林中钻出,手足无措。贺兰砜立刻举剑:“滚!” 都则从怀中掏出伤药,二话不说就往贺兰金英伤口上撒。药粉很快被血冲走,于事无补。“我……我担心你们,我是悄悄过来的。”都则说,“现在怎么办?你大哥……” 贺兰砜不知道。他从未想过大哥会就此离开,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本该是一直这样的。把贺兰金英抱在怀中,他痛苦得咬牙发出呻吟:“……云洲王,怎么会知道我们走英龙山道?他怎么会安排虎将军拦截!” 贺兰金英轻声问:“此事除我们,还有谁知道?” 贺兰砜:“……靳岄。” 都则的手一顿,某种可怕的直觉在瞬间点亮了他的思绪。 “正是靳岄说的。”都则接话道,“他把这件事告诉大瑀三皇子和云洲王,所以云洲王才会答应让他回大瑀。” 贺兰砜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你前些日子常被云洲王打发到城外做事,其实那是云洲王的。”都则飞快地说,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压低了声音,就像在讲一个真正的秘密,“三皇子常常到云洲王宅里看靳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闭嘴!”贺兰砜低吼,“你再说一句,我立刻杀了你。” “你如果不信,不妨去问问靳岄!”都则激动起来,手指着碧山城的方向,“或者你去问问宅子里值守的士兵!若不是那天我被浑答儿打伤,去找靳岄要伤药,我也不会听到!” 贺兰砜像要吃人,都则忽然打了个冷颤:他感觉自己正被一头真正的狼仇视着。驰望原真正的野狼。 “他不会。”贺兰砜说,“不可能。他说过不会骗我。” 在接二连三的否定中,都则反而被激起了兴奋的情绪。他不知道是什么在鼓动着他,可能是对贺兰砜或者靳岄一些莫名其妙的怨恨,可能是因云洲王的承诺而认为自己可以踩过浑答儿的狂喜,他的舌头灵活得如同一条打诳的蛇:“靳岄说,贺兰金英和贺兰砜会从英龙山道逃走,他们早就规划好了这条路线。我还可以把路线告诉你们,但说完之后,我要回大瑀……” 他被狠狠揍了一拳。 “他是大瑀人!他只想回大瑀!”都则捂着脸大喊,“你是什么东西!你算什么!!!” 贺兰砜紧紧攥着拳头,贺兰金英轻笑道:“罢了,也不怪他。北戎这样险恶,能回家,还是要回家的。” 都则还在兀自嚷嚷:“他也总是骗人,只是你看不清而已!他对别人的好都是虚伪,给我伤药来显示他的慈悲……” 一根手杖从他身后的暗影中伸出,轻轻搁在都则肩头。都则霎时露出吃痛表情,呜地打住了话头。 勉强维持清醒的贺兰金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看见阿苦剌从枯槁的树林子里走出来,身后是牵着风鹿的朱夜。 “你……”他冲梦里才会见到的人伸出手。手被温柔地握住了。 “我来救你。”朱夜抱着他的肩膀,低声说,“村落就在前面,我的风鹿知道路。” 贺兰金英眼皮沉重。他面对虎将军,实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他死,只要虎将军愧疚,虎将军就有可能放过贺兰砜。但此时他忽然庆幸自己仍旧活着,朱夜在身边,他们要去高辛人聚居的村落,要回血狼山。 阿苦剌放开手杖,都则的肩膀一时间还抬不起来。“吵什么?”他厉声问。 都则飞快道:“靳岄泄露了贺兰砜和贺兰金英逃走的路线,所以云洲王才能找上门。” 风鹿四蹄屈曲,跪趴在地上,朱夜把贺兰金英扶上鹿背。贺兰砜阴沉着脸,听见阿苦剌在身后说:“果然如此。那大瑀孩子能联合明夜堂和你大哥,来威胁我帮你们做事,这等心机,想诓骗你实在太过容易。贺兰砜,驰望原上的铁律你忘了么?不要轻信大瑀人,他们个个都会骗人。” 贺兰砜睁大了眼睛,他像一匹受了重伤的小狼。 阿苦剌:“他差点葬送你大哥一条命,你还为他辩白什么!” 都则插话:“我确实听见……” 贺兰砜回头看了一眼大哥,忽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沿着山道奔去。 阿苦剌大骂一声,回头对朱夜道:“别耽误时间,走!” 都则正要往前,那手杖又抵在他肩膀。“都则,转身,回去。”阿苦剌低声道,“你不能再往前了。” “前面是什么地方?” “是死域。”阿苦剌重复,“回去。” 他与朱夜,一个牵着风鹿,一个扶着贺兰金英,走入英龙山脉深处。月亮还未升起来,山中寒意逼人,都则打了个冷颤,他不敢违逆阿苦剌,只得转身往回走。 走了许久,夜色渐渐浓了,他跌跌撞撞跑下山道,看见山脚下原本站着碧山守军的地方,是方才与他搭话的守城军统领和两个云洲王随从。那统领开口便问:“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了么?” “没有……”都则竭力解释,甚至说出了阿苦剌行踪以及朱夜未死之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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