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茶碗,低声道:“我若害你,便等于害了我自己。” 游君山神情稍定。 雷师之靠在椅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有一件事倒是忘了提醒你。若是你无法在庆典当日诛杀岑融,我不会把白霓和孩子给你。” “……我不会失手。”游君山咬牙道。 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有妻有子的生活是一种过于奢侈的梦想。如今它仅有一步之遥,游君山绝不松手。自从知道白霓就在碧山,游君山便常常过来探望。他不可能在此时见白霓,雷师之便让人在白霓吃食中放药,游君山等她昏睡后才靠近,同她说一会儿她听不见的话。 “白霓之所以提前生产,是因为是我告诉她碧山盟之事。得知列星江北全境都要拱手让给北戎,她便激动得晕倒了。”雷师之又笑道,“一个妇人,倒有男儿的刚硬脾气。” 他话音刚落,游君山神情便变了,压抑着愤怒与憎恶。 雷师之非常喜欢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世人恨他,畏惧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正要再说什么,一声婴孩的嘹亮啼哭终于传来。 *** “拨楞……拨楞……”一只拨浪鼓在靳岄手里转动,声音轻快。 都则抱着一筐衣物从院门口走过,一整日都没见过人的靳岄登时来了精神,冲他挥手。都则犹豫着左右看看,小步靠近院门。靳岄如今被看管得甚为严格,除非浑答儿值守,他才能自如出入,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必须禁足在小小的院子里。云洲王豢养他,是为了跟岑融交换些什么。 都则问他哪儿来的拨浪鼓,靳岄说是院子里捡的。这拨浪鼓他其实托陈霜购买,打算送给白霓的孩子。白霓顺利生下一个女儿,阮不奇带回消息,靳岄高兴坏了。陈霜匆匆买了一堆东西,让岳莲楼给白霓带去,但岳莲楼被吓怕了,不肯靠近,全推给阮不奇。他和阮不奇常常不对付,那天却出奇温柔:不奇,生娃真可怕,你以后别生了,我害怕。 阮不奇:我不生,我让男的生。 靳岄和陈霜都睁大了眼睛。 补品药物都让阮不奇带过去了,悄悄塞在白霓院子的小厨房里。拨浪鼓阮不奇不要,说太丑,靳岄便自己留着玩儿了。他玩了好些天,渐渐腻了,见都则对这东西有兴趣,便把拨浪鼓给了都则,顺便在他怀里塞了一些新的伤药。都则红着脸嚅嗫:“谢谢。” 碧山城中各种工事热火朝天,高塔和灯阁都在修建。两个工程均需要大量人手,干活的大多是大瑀人,监工的则全是北戎士兵。浑答儿除了在云洲王这儿值守外,偶尔也会负责灯阁的修建工作,他把都则也派了过去。 “你又做错什么了?”靳岄看着都则手上新鲜的鞭痕。 都则把手缩回袖子里:“没什么。” 靳岄便不再问了。那鞭痕自然也是浑答儿弄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两人道别,靳岄心中不忍,转身爬上院墙对都则喊:“这次是新的伤药,贺兰砜帮我买的。你尽管用,没有了我再想办法。” 都则回头,遥遥冲他鞠躬道谢。 靳岄手里拨浪鼓没送出去,趴在墙头拨楞拨楞地摇,回头看见陈霜坐在院中一棵梨树上看他。梨树早落完了花,手指长短的青果子渐渐肥涨、成熟,一个个挂着,憨实可爱。陈霜冲他微微摇头。 靳岄心想,陈霜其实也有几分岳莲楼的气韵。但他对自己外貌不甚在意,伪装北戎士兵时胡子长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十分滑稽。 “以后不必把伤药给都则。”陈霜说,“他从来没用过。” 靳岄一愣:“什么?” “他全扔进水里了。” 靳岄霎时间没有生气,而是充满惊奇:“为什么?他不疼么,身上那么多伤。” 陈霜从树上跳下,往他手里塞一包肉干,低声道:“我从浑答儿房间偷的。” 分吃肉干时,陈霜提醒靳岄,都则再不济,他的父亲好歹也是虎将军麾下一个将领,他是烨台首领儿子的伴当,与其他北戎人身份不一样。这世上能鞭打他的是浑答儿,有资格怜悯他的只有比他身份更高之人。 靳岄辛苦地咀嚼肉干:“……” 陈霜:“在都则和浑答儿看来,你就是一个奴隶。被奴隶怜悯,被奴隶恩赐伤药,甚至一个大瑀奴隶的日子过得都比自己好。靳岄,他会憎厌你。” 靳岄默默听着,良久点头:“我懂了。”他仍有几分怀疑:“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和贺兰砜去血狼山那段日子,浑答儿和都则常到家里来。”陈霜笑道,“浑答儿这孩子脾气是不好,气焰嚣张,但他直来直去,容易看清。都则不一样。你们可能不晓得,他偷你们的东西。” 阮不奇常和卓卓呆在一起,卓卓对浑答儿有天然的敌意,浑答儿又十分喜欢跟阮不奇逗闷子,两人互相用大瑀话和北戎话骂人,虽然听不懂对方说的什么,但晓得是在问候彼此祖宗。俩人吵闹得厉害时,都则便去陪卓卓。 都则有时候会在卓卓阮不奇的房间徘徊,有时候会钻到贺兰砜与靳岄的房间里,他牵着卓卓,是个天然的屏障。被偷走的都是小物件,腰带、茶杯、毛笔、头绳。阮不奇最先发现自己的梳子不见了,找了很久,陈霜在后院一棵树下发现被烧剩一半的木梳。 “对一些人来说,世上最痛苦之事,便是曾经任打任骂、可随意羞辱鞭笞的人,最后反倒骑到自己头上去了。”陈霜平静讲述,“都则就是这样的人。这事儿我跟贺兰金英说过,你不要多管。” 懦弱之人心头怀有更剧烈的火。那火有时候烧自己,有时候烧的是别人。 “他丢你的药我也看到了。你若不相信,之后有机会出门时,你注意看看外头那小鱼池子。池边的石头上还撒着药粉,若是没清理,药纸就在水里漂着。” 靳岄点头,有几分诧异,几分恍然大悟:“嗯,世上也是有这种事的。” “只怕他认真恨着你呢。”陈霜低声道,“你分明只是个落魄奴隶,但人人看重你,你甚至见过云洲王和哲翁,又能坐进云洲王的车帐免受雨雪风霜。他这样的身世,在北戎也是个体面人家,却要被浑答儿打来骂去。” 靳岄只觉得复杂,又有些可怕。他面对云洲王、岑融,会提前打起十二万分应对的心思,才能步步为营,一句话解读出千万种意义。可是面对都则、浑答儿,他就像面对贺兰砜一样,坦率直接。 “别人对你好一些,你便觉得他不错。”陈霜又说,“我早就觉得,靳岄你啊,有时候精明,有时候倒天真得厉害。” 靳岄默默吃肉干,良久才道:“再有伤药,我给浑答儿吧,好歹吃了他这么多肉干。” *** 贺兰砜和靳岄预料之中的离别,来得早了一些。 八月很快过去,秋意随着九月迅速降临碧山城。九月底,哲翁率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碧山城,云洲王也在其列。 迎礼之后便是漫长、繁复的宴会。贺兰砜随云洲王跑上跑下,有时候也喝酒,但神智是清醒的,回来的时候绕到靳岄院子外头,小声喊他。两人隔着墙头说一会儿话,再道别离去。 几日后,云洲王把靳岄放了出来。解放那日,靳岄在云洲王的宅子里看到了岑融。 “我接你回家。”岑融笑吟吟道。 靳岄这才知道,在无数次商谈、宴饮之中,云洲王与岑融终于达成协定:他答应把靳岄还给大瑀。 原本这事情需要经哲翁同意,但靳岄如今已是云洲王奴隶,云洲王点头了,他便得到自由。岑融抓起他的手,摩挲他手臂的伤疤:“可惜这印记是消不去了。” 云洲王浑似无意:“当作个纪念吧。” 他扭头看靳岄,握着他的手,说了些亲热的话。靳岄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得昏头转向:“我……我现在就走?” 岑融把他接到了自己那边。靳岄没来得及跟贺兰砜告别。贺兰砜出城办事,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他在靳岄院子外转了半日,才从浑答儿口中得知靳岄走了。 贺兰砜也不休息,下半夜时终于寻到大瑀三皇子的宅子外头。此处戒备森严,他无法靠近,只是心焦。正在无奈时,岳莲楼在身后拍了拍他肩膀。 “同你去喝酒。”岳莲楼笑道,“靳岄怕你找不到他着急,叮嘱我在这儿等你。” “他怎么不告诉我就走了?”贺兰砜急了,“我要去见他。” “改日吧。”岳莲楼拽着他往灯火通明的街巷走去,“三皇子庆典当夜才启程回大瑀,你们还有见面的时间。他这次走得仓促,云洲王放了他,生怕天君发现后生气,急急地把靳岄送到三皇子这儿,至少能保他安全。” 在血狼山上贺兰砜已经见识过岳莲楼的酒量,两人在酒铺子里喝了三四埕秋梨酿,此酒名字柔软后劲极大,岳莲楼仍万分精神,贺兰砜渐渐地有些晕了,靠在酒铺窗边发愣。 岳莲楼絮絮叨叨地说他和明夜堂堂主的事情:“……说来也没人相信,他以前多讨人厌啊,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真脏’,第二句是‘太臭了,离我远点儿’。我当时要是有劲儿,我非捏死他不可。” 贺兰砜接了一句:“舍得么?” “……有什么舍不得的?”岳莲楼大拇指和中指拈着轻巧的白瓷酒杯,手势漂亮,女子般柔媚,贺兰砜醉眼朦胧中看他,一时间难辨雌雄,“我当时要是没遇上他,现在不知多风流快活!” 他起身踩在凳上,低声念叨几声,忽然大笑:“他要是没遇上我,早就娶妻生子,当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了。” 他畅笑几句,忽然听见贺兰砜低声唱歌,唱的是一首《江城子》,列星江船帮之人常挂在嘴边的歌儿。他很讶异:“你怎么会这歌儿?” 得知是陈霜和靳岄教的,岳莲楼提醒:“这歌儿可不好唱,里头有些调子,你说惯北戎话,舌头转不过弯,不容易念出来。” 但贺兰砜磕磕绊绊,还真的将整首《江城子》唱完了。岳莲楼问他为何要学这首歌,贺兰砜告诉他,这是江上船帮的人在两船交汇时对陌生船客送去的祝愿,他学会了,打算送别靳岄的时候唱给他听。 “好寒碜!”岳莲楼大喊,“好恶心!” 贺兰砜:“我再练练。” 对岳莲楼的讽刺,他浑然不觉,拿一根用不惯的筷子,抓一只碗在手,轻轻敲着节拍。岳莲楼渐渐也收敛了笑声。贺兰砜一定不习惯唱歌,他并不敢放声歌唱。酒铺里的人大都懂得这曲调,有酒客听出来了,笑着与他低声相和。 岳莲楼容貌风流,自从现身江湖,虽然常用假名活动,但向他献媚讨好之人从来络绎不绝。他见惯情爱与情债,但不知为何,总会为一些笨拙的真心打动。他想起自己收到的第一份傻气礼物,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给他带来的。那少年撑着伞,穿过一城飘荡烟雨,在他窗前放下三月第一枝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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