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缙盯着他看了会儿,又替他拨开额前的碎发,追问道:“依明礼看,此事何解呢?” 崔叙明白他问的并不是对策,而是态度。 自从被皇帝掳回宫中看押,他也仔细思考过自己未来在夔宫中的处境。过往复杂的经历使得他无法站在宦官集团的立场来权衡利弊,也注定无法融入任何一股势力。他游走于各方之外,在圣眷淡去以前,还会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作为崔氏母子的庇护伞,在这个时节,他须得给皇爷一份满意的答卷,延续自己所负的恩宠。 崔叙匀了匀气息,不紧不慢地答道:“那些规矩自太祖朝便立下了,经历数代便荒废了……当下的陋规,也不过是宝应、景祐年间短短两代人的钻营。新旧更替,自古皆然。” “要是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便好了。”王缙叹息着,“总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如何是好呢?” “奴在书上曾看过这么一句话。”崔叙搜肠刮肚一番,终于找到一句合用的古话。 ——“‘刑杀毋赦’。” 说这话时,崔叙的双腿还在余韵中不由自主地战栗着,眼神却异常坚定。 王缙呆看着崔叙那双隐含杀气的眼瞳半晌,蓦地笑开了,唇齿回甘,是尝到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语气还是一如平常的寡淡:“若让明礼去料理这些糟心事,你会忍心么?” 看来皇帝已经决意要大开杀戒了,崔叙心想。内库里生着一块陈年烂疮,不下猛药是好不全的,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庆幸皇帝足够的冷血,才有可能将改革坚持下去。 而那位杨衡禄不愧是未来的国舅家的顶梁柱,识时务、知进退,事事与皇帝一条心,甘当马前卒,比杨元昱……对了,尚不知那孩子如何了呢? 崔叙收回思绪,审时度势间,力图展现自己强硬的一面与坚决支持皇帝的态度,清了清嗓子道:“皇爷有所不知,奴在大同时,也是见过几回军法处置的,您说的那些还吓不住奴。”说罢仰起头看向皇帝,乖巧得像在等待他的夸奖。 “害怕吗?”王缙并未如他预想,而是忽然低下头吻他的发顶,“明礼当时觉得害怕吗?你应当从没有见过那些事吧。没想到忱德还专门领你去看。” 话里还有些隐隐的责备,像是在责备王恂的擅自作为。 崔叙有些错愕地瘫坐着,皇帝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像是什么他亲自参与审理判决文书事务、作为监刑的人理应出面之类的话也来不及说。 他细细咂摸着皇爷话里的深意,然而所有的猜想最终流向一处——那句话最原本的意思。 回过神的中人伸手揽住了皇帝的后颈,亲昵地攀着皇帝碰了碰鼻尖,心湖里泛起一片从未有过的细小涟漪。接着,他便在冲动下回答:“起初有些怕。回去还做了噩梦。” “梦见什么了?”王缙伸手蒙住中人的眼睛,温柔地引导他。 崔叙回想着当日的情形,记忆的掠影在眼中的幽暗里飞快地闪过,停留在并不存在的那一瞬中。 那是午夜梦回间呈现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自己的诸般死状。 崔叙语气平淡地念出其中一种:“梦到自己的头被皇爷砍下来,滚到地上,被人提着发髻装进黑漆漆的盒子里,盒子里还有微苦的檀木香……” 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 他没有提到的是,王恂安抚人的手段永远是那么的简单粗暴,抱着惊醒过来的他弄到黎明才睡去,晨起后永不再提起。 那些因忧惧生出的裂隙就这样被荒唐无度的性事抹平了。此刻回想起来,耳后还会微微发热。好在此时有天然的遮掩,不至于教皇爷看出蛛丝马迹。 “被我?”听到这个回答的王缙讶异非常,尚存几分玩笑的语气,指着自己问道,“在明礼的梦中,我竟这样暴戾么?”起伏的语调很刻意地强调是在梦中。 “不——是奴心里有愧。”崔叙喃喃道。 “有愧?”相处十余年中,王缙还没有对中人的话如此上心过,连连催问,生怕漏过一个字眼。 崔叙自觉失言,便闭口不谈了。他默默咀嚼着口中的懊悔,懊悔刚才头脑一热向皇爷坦白自己的痛苦。这非但不会引起他的同情或体谅,半遮半掩的态度反倒吊起了王缙的胃口,在他淫刑逼供的威胁之下,中人也不肯屈就。 直到尹深、尹邃二人真的被召进屋中,一左一右立在床前,皆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才有所动摇。 退出去的时候尹深还在嘀咕,尹邃这憨货怎么敢凑那么近的?还真的上手去碰,简直是不要命了,若事后崔叙发难,活剐了他们几个也不够偿的。简言之,哪怕有皇爷的默许也不当如此冲动。 尹邃则一脸正气凛然,坦言说是君命不可违,既然是要撬开中人的嘴,哪管手段有多么下作。何况他也不怕什么报复。 在他们心中有如妖孽的崔叙正忍着泪,默默用被角掩盖住自己狼藉一片的下体。被尹邃拧过的乳头还肿胀着发着烫,他却连半分挣扎也没有过,始终任由皇帝紧紧抱着他。 等二人身影远去,他才有些木然地开口:“益王的头……那日,寻晖是带着益王的头回来的吧?” “这种事是谁告诉你的?”王缙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来找补,“不是要追究谁,只是有些意外。当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身上又不好,便没有一一告诉你,怎么为着这事记上我了?”态度温和到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是崔叙因此发起脾气来,倒显得他无理取闹了似的。 崔叙对皇帝的态度反复习以为常,微微摇了摇头,用很虔诚的口吻否认:“奴怎么会记恨皇爷?只是不知从何处听过一回,就怎么也忘不掉了。” “那是不得已的事。”王缙叹息着,“明礼该早些时候告诉我,也好早点开解……” “金绪恩和俞懋亭,奴有时也会梦见他们,一个浮在浴池里,一个倒在灌丛中,他们也是……”其实金绪恩并非溺于池中,而是死在御榻上,只不过崔叙混淆了听来这则故事时的情景与故事,唯独记得当时渐渐失去的体温——皇爷那时的怀抱好冷。 王缙捏着崔叙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打断道:“明礼,你是在逼问我啊。” 崔叙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坚持说着:“还有廖崇素他……唔!” 这下连嘴也被捂住了,只露出酸涩发胀的鼻尖。耳边的话语一字一字地钉入中人乱糟糟的脑中:“你与他们不同。明礼,听到了吗?” 这不是崔叙想要的答案,至少不是现在的他想要的。 他比以前更贪心,也更清醒。 他甚至开始思考,这句话是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的圈套?是从多年前含恨死去的廖崇素,还是在内廷混得风生水起的宁醴口中得知的?不论是谁,也不论是何用意,崔叙此生恐怕都不会再如此自居了。 ---- 这是什么?世界读书日,凑个热闹!所以昨晚没有更,今晚多更一点点。
第344章 不得已 何况那本就是他用来激怒廖崇素,不久后自食恶果、借以自嘲的话。皇爷口中再有不同,也不过是一件可与旁人分享的玩具罢了。这样顽劣的长情,对于身份低微的阉奴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狠狠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应下这句话。 王缙感受着掌心的湿润,稍稍松了口气:“也答应我,再不想那些事了,好么?” 崔叙却没有教他如意,颓然地摇了摇头,自顾自吞声饮泣着。王缙不得不放开他,将他扳过来面向自己,吻他落下的每一滴泪。 “皇爷对奴也会有不得已的时候吗?”崔叙看着他,怔怔地落泪。 他阴差阳错地拿住了皇帝的死穴,王缙始终避而不答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对崔叙来说也不甚要紧了,他并不奢求一个答案。 “那日奴说被迫委身于代王殿下,都是随口编的谎话。殿下其实待奴很好。”崔叙低低抽泣着,将心声道出,“若不是有崔氏母子牵绊,奴真想回大同去。” 王缙听过,脸上还余有一点淡淡的笑意,哄道:“不急,等到元宵过后你随他一路回去就是了。” “可是奴舍不得白鹿。” 王缙沉吟片刻道:“你把白鹿也带走吧。” “还有燕梦呢?白鹿这个年纪又离不得母亲。” “你将承平宫也一道搬走好了。”王缙一本正经地宽慰他。 崔叙怄气到此刻,终于破涕为笑:“皇爷真舍得啊?” 王缙伸出一指,在崔叙身上比划起来:“代王宫那点地盘恐怕放不下,得比照晋王宫的规模扩建才行,外头那圈房舍须并进来。不,恐怕不止街市,连城墙也要挪一挪……” 见皇帝越说越当真,崔叙赶忙为自己打起圆场:“奴不过就是发发牢骚罢了,皇爷难不成真的不留奴在身边伺候了?” 哪知皇帝的态度竟不似玩笑,他深看中人一眼,抛下句似是而非的话:“你若是真的不愿多留几日,我想我也不会强求。” …… 崔叙坐在膳桌前食不知味,一遍遍咀嚼着皇帝留给他的那句话,也不知是不是失宠的前兆。 回宫以后的这些日子里他都与皇爷同桌而食。内廷宫人之间如此常被称作是“对食”。崔叙悟到:他与皇爷之间也不过是因久居深宫,权且借此解馋止渴、聊作慰藉罢了,与他们竟没有多少分别。 只是这话若说与皇爷知道,恐怕自己又要遭难。 想到这,崔叙兀自笑起来,学着皇爷的口吻将尚有余温的餐饭赏赐给今日上值的宫人们,又向左右讨了几壶酒来饮。 内侍们不敢轻慢,经由管事牌子知会给尚食局不久,佐酒的小菜便先呈到了桌边,但很快又被他分赐下去。 没什么胃口。他小心宽慰着前来送膳的小火者,以免对方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一晚。 不久后,唐尚食亲自前来侍酒,遵照侍奉皇帝的定例先尝过一口后才为他斟上一杯。 崔叙见不是扶芳,心中略有遗憾,但面上不表,开口邀她对饮。唐尚食为人爽快条直也不推辞。二人将小几与蒲团搬到殿外后廊底下坐着,望着不远处交泰殿攒尖顶上盘旋的飞鸟,举杯相碰。 “是西苑宫人们的私酿,伴伴尝尝看吧,味道不比土贡差多少。”唐尚食敬酒道。 宫里的老人还是习惯这样唤他。崔叙从未与唐尚食打过交道,连她在宫中任美人的妹妹也只在承平宫见过寥寥数面,当下却并不抗拒与她亲近。或因在扶芳的信中,唐尚食是一位做事风风火火、却尤其护犊子的好上司。崔叙上下端详过,猜测此言非虚。 他抿了一小口,滋味果然不凡,再看唐尚食,已经重新满上了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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