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的眼前是一片血红,脸颊边火辣辣的疼,长槊还在自己的脸侧晃动不止。 他看着那个年轻将领离去的姿势,还没有反应过来。 自己被……放过了? 董侍明本就身量伟长,又在马背上,视野开阔。触目所及,原本明晰的交战线已经随着战局的进展推移而逐渐模糊,只能勉强分辨敌我。 若这是一方棋盘,自己已然越过了楚河汉界,战线的这一端在不断往前推进,而对方在不断往后收缩,另一端则截然相反。 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断肢,头颅和鲜血。昨夜的雨水让这片草地满是泥泞,现在又被血染得黑红乌糟,放眼望去,竟像是一片血海。 血海里,陈仙奇又将一人甩了出去,看着对方拖着肠子慢慢往前爬动的样子,又上前几步揪着他的头发让他抬头,对着他,露出自己刚刚补好的银牙。 “爬啊,你能爬到哪儿去?” 忽然头皮一紧,他也被人揪住了头上的发髻,兜鍪早不知道在混战的时候跑到哪里去了,他被人这样拉着,用能把他头皮扯掉的力度往后猛扯,一下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开肠破肚的人忽得笑了起来,挣着最后一口气,“哈哈……” 陈仙奇被猛地一摔,懵了一下,看见眼前出现一个眼熟的人。 他记得那个跛子,对方也姓陈。 邠宁,陈介然。 略过了互报名号的不必要环节,战场上也不需要寒暄。 战斗就这样骤然爆发了。 陈仙奇抓起身侧掉落的长刀,堪堪抵挡住对方劈砍而来的长槊,用前端重量荡开对方武器,挺身立起,反身斩击,又被对方用歧刃格挡。 两人缠斗到了一起,一时无法分出上下。 地上的人仍未气绝,仍在断断续续笑着,慢慢地,从唇畔溢出来破碎的,不成曲调的歌谣,曾在乡野传唱、回荡。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飘然旷野……朝发……暮宿陇头……” 陈介然用断裂的杆身挡住了这一击,几乎被逼得后撤几步,凄幽的调子,绕着他,让他心头多了许多的悲怆。 他不知为何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抡起了槊杆,猛然往前刺去—— “遥望……那个秦川……心肝……断……” 再没了声息。 陈介然抽回了杆身,上面浸染着鲜血,不断往下滴着。 陈仙奇心口的血。 他将槊杆扔到一边,跛着脚,往前走到了陈冬身边,跪了下来。 他用颤抖的手抱住侄子横着刀疤的头颅,抱进自己的怀里,呜咽着。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左翼快顶不住了,”哥舒曜策马而前,“时旭东——” 时旭东看着眼前的战况,神色依旧平静:“右翼推进得很快。” 哥舒曜简直想骂娘,要不是临阵换帅是大忌,他早就把时旭东一拳揍下去了。 “你想要右翼取得优势之后回身包抄,李希烈也想,你斜线他也跟着斜,你跟李希烈你们俩玩太极图呢,草他妈的你们还挺有默契——” 确如哥舒曜所说,现在的战场宛如一道太极图,各自往前推进之时,将阵线拧成了一道弯曲的线条。 哥舒曜顿了顿,想起来自己世叔说的一些事:“又换家?” 曲环说沈青折就喜欢搞换家那一套,直取敌方老巢。这是玩上瘾了?怎么不看看形势? “不换家。”时旭东简短道。 “你他妈的,”哥舒曜压着自己的火气,“你睁开眼看看左边,这么多人、牺牲这么多人!快打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右边推得再快有什么用,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 时旭东说:“推得还不够快。” “操你妈的时旭东,”哥舒曜气得卷毛都一翘一翘的,“老子不是跟你商量,现在就让我带着预备队上去——” 他终于侧转过头来,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无端叫人觉得危险,让人想到辽阔平原上游荡的狼。 狼是一种凶暴、残忍而阴狠的动物。 那是和面对沈青折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只是说:“再等等。” “都统,”李克诚驱马上前,“左翼快要顶不住了……” 对面推进得迅疾刚猛,三个集团军阵堂堂压过来,人数与力量上都占据着绝对优势,他们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再等一等。” “都统!” 李希烈并未回头,看着眼前形势。 战局似乎越发复杂了,那条弯曲的接战线随着混战的开始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模糊。然而换一个角度去看,整个战场被分为了清晰的左右翼两端。 对面的左翼两军被自己这方的长矛军阵死死抵在原地,而右翼两军则以无可匹敌的气势吞噬着接触到的一切敌人。 因为战场局势,因为行军速度,机会出现了。 一条无法忽视的断裂带,出现在了左右两翼之间。 生门,机会,薄弱地带。 或者说,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战机。 “掉转方向,冲上去!” 散在军阵左右的少量精锐此刻成了最好的标向与掩护,他们带着密集的军阵,调整着方向,向着断裂带开进。 “压上去。”时旭东说,“就是现在。”
第120章 血战白塔(下) 战机稍纵即逝。 双方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下达了指令,一边是艰难转向的军阵,一边是自战场另一端提速冲锋的骑兵预备队,涌向了那即将关闭的窗口。 谁能拿下那一块地方,谁就可以提前锁定胜局。影响因素有速度、人数、战斗力,或者更虚无缥缈的——士气。 作为预备队的骑兵以强横的气势介入战场之后,情况发生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化。 在这之前,左右两翼都陷入到无止境的混战之中,只有李希烈的右翼军阵还勉强保持着阵型,其他地方几乎交错混杂在一处,伙以上的指挥完全失效了,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对于招讨军而言,之前一伙十人同吃同住,且常常共同讨论沈节度所出的题目。他们也没有想到,这让他们在战场上可以以伙为单位、甚至以三四人为单位进行行动。 然而,置身其中,实际上不知全局如何,只知道眼前似乎杀不尽的敌人,和身边不断倒下的同袍。 还有无尽的血。 疲惫和绝望,开始在他们中间传染,侵袭。 所以当一支强横的骑兵以碾压之势推进,斜切入场中,带来的不只是实实在在的敌军伤亡,还有更多的…… 希望。 “是、是时都头” “哥舒……哥舒将军!” 伙长支着身子,架着旁边同袍的胳膊努力把他架起来:“我们要赢了!起来!……我们要赢了!” 哥舒曜只是冷着脸,听着耳畔的风声,不断加速。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战旗在风里猎猎招展,随着哥舒曜的一声暴喝,马槊将当面敌人挑落马下,又拧身挽住身后刺来长枪,劈手夺过,反手一捅,将之捅了对穿,跌落马下。 李眸儿几乎要跟不上他的速度,差了半个身位。她毕竟来回跑了许多趟,给节度汇报军情…… 她随即想,现在不是给自己想理由的时候。 她惯用的鸳鸯钺在马战上极为吃亏,靠着灵巧勉强躲过敌军击来的长矛,催马与之错身而过的时候,看见对方错愕的表情。 李眸儿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是个女子! 而这样想的敌人,大都被她送下了阴曹地府。 抓住对方犹豫的瞬间,李眸儿出手了。她手脚都长,在许多人眼里是嫁不出去的劣势,在战场上就变成了绝对的优势,迅疾伸手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将之从马上生生拔起。 “你……你,”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不敢置信,“你是,是谁?” 李眸儿没有回答他,干脆拧断了他的脖子。 靠着绝对的力量,换来对方的绝对死亡。 拧完之后她催马跑出去几步,终于想起来了节度给她起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名称。 行走在高山与深谷间的行者,所有时间与空间的监测者,代表正义与光明,川西北的守护者,大虫的征服者,地球猫猫教红衣大主教…… 李眸儿张了张嘴,略侧头躲过后方来的一刀,也没回头,一边反手拧后面人的手腕,一边想: 这也太说不出口了…… 只是瞬息,他们已然完成了对敌军右翼的半包围。 时旭东维持着马匹速度,将断折的槊往前一掷,自背后抽出那把沈青折送给他的弓——花剌子模的硬弓——无需瞄准调校,只是搭上箭矢,循着成千上万次的肌肉记忆弯弓发射。 李希烈听到风声,愕然回首,见到那陌生的年轻将领于混战之中弯弓搭箭。 已经来不及了。 他勉力侧身,试图躲避那致命一箭。然而离弦的箭矢穿过喧噪喊杀的人群,擦着高竖的旗杆而过,稍稍偏转了方向,竟正好像是冲他的眉心而来。 来不及了! “都统——” “都统!” 他忽然被一股大力掀到马下,滚了几圈卸力,身上沾着草屑,周遭人一哄而上将他抬扶起来。李希烈抬眼,看见那箭深深扎入董侍明的肩膀。 他替自己挡了一箭。 董侍明一手攥着显然是捡来的横刀,身形摇晃着,一手死死攥着缰绳,才不至于坠落马下。 李希烈看了看他,又看向那边的局势。隔着人影憧憧,那个弯弓搭箭的年轻将领、此战统帅,正盯着自己的方向,仍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在他之后,则是无数拉起了硬弓的骑兵。 胜负已定。 李眸儿回到军营,累得倒头就睡。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趴在地上睡了,连盔甲都没有卸,浑身酸痛,黏腻又肮脏。 放在几年之前,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过这样的生活。稍稍脏一点,都要被训斥不像个女孩子家…… 李眸儿盘腿坐起来,又复习了一遍那一连串的名号。 地……什么来着……行走在什么?川西北的行者?应该是有这句吧…… 争取下次有人问她叫什么,她能让对方走得明白。 “眸儿姑娘。”有人在帐外喊到。 李眸儿听着是陈介然,她赶紧出去。对方见她披挂俱全,也是微微一愣:“刚刚放饭的时候,没见着姑娘。某就想着……来看看。” “介然叔,劳烦您挂心了,”李眸儿笑了下,“某睡着了。盔甲都没来得及卸。” 李眸儿看着火烧一般红的天空:“原来到这个时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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