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折在心里叹气。让时旭东出去带兵打仗,都没人跟他一起玩梗了…… “白塔,”一道声音说,“不必问了。” 来人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穿着紫色圆领袍,声如洪钟,沉雅清峻,白色的胡须也一丝不苟。 沈青折扶着膝盖将要起身,被那人捏着肩膀按了回去。 “汧国公。” 来人正是皇家宗室,汴宋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检校左仆射,河南汴宋滑亳河阳等道都统,汧国公李勉。 总之真论起来名头要比他长,官职要比他多。 前些时日沈青折带兵秘密迂回到了汴宋之际,与李勉一见如故。 没有别的原因,单纯因为大家都讨厌卢杞罢了。 小德问李勉:众人皆言卢杞奸邪,朕何不知?卿知其状乎? 李勉说:天下皆知其奸邪,独陛下不知,所以为奸邪也。 小德问大家都说卢杞坏坏,我咋不知道。李勉说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而你不知道。 小德:不跟你玩了。 总之,共同的讨厌对象和共同的带不动的陛下,还有共同的敌人李希烈,构成了这段友谊的基础。 哥舒曜忽然明白了沈青折的用意。 两月前,他曾为自己出过一道题,怛罗斯之战。自己当时让越昶代写了。 回想起来,沈青折当时要问的核心问题和此战的关窍出奇一致:遭遇战和平原阵战要如何打? 但是随着敌军阵势摆开,哥舒曜的脸越来越臭。 这不是沈青折上次襄城外打援的时候用的那套吗!叫什么来着……斜击阵法。 一翼丰厚,一翼稍薄,且丰厚那端摆开了两个密集军阵,手持长矛,显然是学的上次陈介然所领军阵。 李希烈太不要脸了! “他学我们!” 时旭东只是眼神动了动,没扭头。 他想说你去告老师老师也不会理,但是这种话,只有他的青折听得懂…… 想老婆了。呜呜。 统帅在肃着脸想老婆,副使在义愤填膺骂对面李希烈学人精。 陈介然催马上前:“时都头,还不动吗?” 时旭东说: “等一等。” 陈介然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但是沉默和服从是他学会最多的东西。这位邠宁老将又默默地退回阵中,整饬行列,确保整个军阵疏密有致。 鼓声在旷野中响起来了。先接战的是各自铺在最前的散兵线,骚扰性的攻击很快因为火气而爆发成了肉搏战,两两三三角逐厮杀在一处。 昨夜下过一夜的雨,今日的阳光还未将草完全烘烤干燥,踩上去还会有咯吱声响。 陈冬被人一下放倒在地上,对方凶狞的脸上还布着一道砍伤痕迹,高举起的刀将煌煌日光折射得格外冰冷。 “啊啊——!” 那刀斜劈而下,陈冬一时之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凉意,眼前一片血红。 血勇之气冲上了头脑,他模模糊糊的红色视野里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 他扑了上去。 陈冬满背都是泥泞的痕迹,死死拖住这人的手臂,缠上他的手扣住腋下与大臂,猛地往地下一拽,将其手上的环首刀震飞出去—— 而后抱住对方腰背,旱地拔葱一般将他举高,往地下猛地一掼! “刷——” 哨骑从他身侧飞驰而过,溅起了积聚在泥土浅窝里的雨水,落在陈冬脸上,慢慢往下,混着血水。 “呼……呼……” 他看向躺在地上眼睛圆睁的敌军,对方脸上的刀疤……刀疤…… 和自己好像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他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已经出现了癔症。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躺在那里的是你,是你……你已经死了,你死了。 你已经死了。 “刷——” 不断有骑兵从军阵的空隙中穿过,往着敌军侧翼而去,抵近侦查。哒哒的马蹄声将陈冬从幻觉里拽了回来。 “哈……哈,呼,呼……”他艰难地喘着气,失血带来的晕眩还未退却,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感觉到疼,感觉到皮肤被割开的痛。 “你在等什么?”哥舒曜不解。 时旭东在等李希烈的布置明晰起来,等一个侦查结果。 如果李希烈真的是学的斜击阵法,只能说正中下怀。上次猫猫跟李眸儿讲斜击阵法,李眸儿就问过如何克制。 其实答案很简单,要么是将阵做厚,多重防线,层层迟滞。简单而言就是人多,多排几排。 要么就是准备一支快速机动的预备队,看哪里薄弱,就直接压上去。 所以他们此次接战的布置非常朴素,前方以散兵构成一道军事屏障,中间是几个步兵阵,人数阵列平均分布,叫人看不出哪里是攻击重点,哪里是薄弱方。 他们的马不够,因而骑兵不算太多,就放后方作为总预备队。 时旭东最终只是道:“等哨骑。” 哨骑来得很快,像是汪洋中来去自如的小舟,时旭东拿到抵近侦查的情况,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对方先动的果然是那两支长矛重步方阵。 或者还有一个更经典的名字——马其顿方阵。 在方阵的两面侧翼,李希烈布置了一定数量的骑兵和一些重甲步兵。 时旭东不得不承认,李希烈在用兵方面确实是行家里手,上次短暂接战,便能看出马其顿方阵的缺点,并对之进行改进——正面无坚不摧,侧面堪称薄弱。 “陈司马,我做出如下调整部署,三、四、五方阵往右前,快速压进,攻敌军左翼,吃掉这一部分后做转向,向左前包抄。”时旭东快速说道,“一、二方阵切不可停滞,接敌后呈扇形展开,把战场打扫干净。” “总预备队,不动。”
第119章 血战白塔(中) 若是将对垒的两军都比作人的话,此刻淮西军已然举高了右手,而以时旭东为统帅的招讨军也捏紧了拳头,蓄积着恐怖的力量。 相较而言,淮西军的右手显得要更加强横一些。 淮西军的右翼是阵型密集长矛重步兵方阵,牺牲机动性换取了高攻击力,宛如坦克一般向着战线压去。 军阵左右都有少量精锐骑兵掩护,保护了稍显薄弱的侧翼,将重步兵方阵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从高空俯瞰,战线被斜斜抻开,左右相博的两军在广阔平原上铺洒成了横贯南北的银河。 是鲜血与刀光组成的银河。 “刷——” 董侍明在马背上双手持槊,全靠腰腹拧转的力量与双腿,控制着方向与速度,保持在稍快军阵几步的位置。 槊光所过,几乎是一片横扫之势,对方由散兵游勇组成的军事屏障一触即溃。 李希烈看着那道飒沓身影,面上浮现出一些复杂神色,近于无声道:“此子……颇类其父。” 他在董侍明的身上仍然能看到董秦的影子,即使这么些年来已经将其视为半子,仍然在某些场合、某些时刻感到一丝惶恐,一点犹豫。 那毕竟是董秦之子。 他不得不用他,也不得不防着他。 挡在董侍明面前的是一个满脸鲜血的人,似乎是被刀斜劈下来,骇人伤口纵贯了一张脸,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但是他仍旧举着环首刀,冲了上来。 董侍明轻巧地掉转方向,避过了这一击。 “落!” 在他的身后,严密军阵中林立的长矛从第一排开始渐次落下,直直冲前,将冲上来的唐军捅了对穿。 哀嚎与鲜血,是这个战场上最不缺的东西。 淮西军的“右拳”先一步抵达了打击的对象,甫一接战,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着眼前的敌人。 陈冬扑了个空,却也正好躲过了长矛,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满脸都是鲜血。 他环顾四周,视野之中一片血红,太多的断肢与鲜血,他看见了倒在阵前被无情碾过的同乡同袍,也看到了那策马离去的敌军将领。 “啊……” 董侍明没有回头。 “啊——!” 他的声音渐大,几近于嘶吼。像是疼痛,更是要为自己壮胆。 他显得有些狼狈地起身,从地上抓起了自己的长刀,鲜血将环首刀的缠绳浸润得湿滑,踉踉跄跄,又一次向着董侍明扑了过去。 董侍明听到了那声嘶吼,略侧过头,便看见冲着自己而来的刀,他即刻换为单手持槊,回身一探一捞,生生把人拔举起来。 刀柄的缠绳因为鲜血湿透,太滑了,握不住。 陈冬的刀掉到了地上,啪嗒一声。 董侍明单手举着那刀疤脸,马蹄不停,往前奔了几步,几乎要陷入对方的军阵之中。 而后将对方往前一掷。 陈冬滚了好几圈才堪堪止住,伏在地上咳嗽着。 说来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陈冬被扔到地上时还保持着那副扑上来的狰狞表情。 他断断续续咳嗽着,脸上已经叫汗与血与泪盖得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董侍明不知为何勒住了缰绳,绕着地上的人转了半圈。 他看见刀疤脸撑着地面,手——那双变形的如果还能被称之为是手的话——抓着地上的草根,指甲劈裂。 他又一次站了起来。 又一次站了起来,又一次扑了过来。 他疯了一样抱住马腿,那双变形的、指甲劈裂布满血污的手,近在眼前。 董侍明迟疑片刻,一脚把他踹到了地上。 这一次,刀疤没有再起来的力气了,却还是在挣扎着。 但他眼里燃着火一样的光,叫董侍明看一眼,就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混乱战局里,这句问话格外的轻。 究竟是为什么让他这样不顾一切地进攻?让他可以奋不顾身,可以悍不畏死? 董侍明看着他,莫名想到了想到了周晃。他是看不起周晃的,在都统麾下做判官的时候,周晃极不起眼,在一众武将的衬托下显得畏缩胆怯,又有些迂腐不堪。 转而为沈青折效力之后,周晃仍旧是畏缩的、胆小的,遇到事还会抱着自己的胳膊把鼻涕眼泪都擦上来。 但是,仍旧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周晃似乎……开始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又是为了谁而去做。不是为了沈青折,而是……而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 沈青折对自己说: 为了所有人。所有人为了所有人。 那怎么可能呢。 世界上没有崇高的东西,比如他自己,不也是为了卑劣的心思才选择为沈青折效力吗? 他想不明白,将手里的长槊猛地一挥,擦着陈冬的颊边划过,深深扎入土壤里——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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