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烈攥着那字条的手微微颤抖着,心跳得极为剧烈,砰砰作响。 他的视线落到了地上的曲环身上,他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目光充满了仇怨。 李希烈弯腰,亲自将曲环扶了起来,给他松绑:“曲大将军,久仰大名了。” 曲环的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将牙咬碎:“贼子、逆臣!安敢在此狂吠!” 李希烈一反常态,不气不恼,只是道:“把曲将军带下去,好好招待。” 曲环被带下去的时候仍然叫骂不绝。李希烈恍若未闻,原地踱了两步,忽的又开口:“汴州。” 在现在的李希烈看来,襄城的招讨军只是癣疥之疾,是喂到嘴边的肉,毫不费力就能吞下;而在汴宋一带负隅顽抗的李勉才是心腹大患,是必须剜除的病灶。 汴州。汴州。 他默念了数遍, “董侍明,叫周晃来。” 董侍明一时心中惊疑不定,难道都统发现了?为什么要叫周晃来,为什么还是让自己去?难道他们的行动暴露了吗? 李希烈给了他一脚:“还不快去!” 周晃来得很快,头发蓬乱,趿着软履,一下扑倒在地上:“都统!都统息怒!” 心理素质极差的周晃觉得自己马上要被砍了,他只能尽力恳求都统,给自己留个全尸。 刚刚在路上,他的鼻涕眼泪都糊了董侍明一袖子。 “哭个屁,不知道的以为奔丧呢,”李希烈说,“给淮西报改个名字。” 趴在地上的周晃:“?” “便叫大楚报吧。” 大楚。 董侍明正在掸着自己的袖子,眼皮一跳。 都统……果然是想要另立新朝。 他不禁想起沈青折和自己的长谈,温和而恳切,点出了一些他有所察觉却不敢承认的事情—— 都统变了。 “估计是赶不及,”沈青折忍着头疼,一边咳嗽一边抱着被子起身,“迂回绕后,引他们在宁陵决战。” 他的手指点了点汴州以东——宁陵。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每次接战,沈青折都会在战后思考很久,看各种旧日淮西文书,揣度李希烈的想法:为什么要派这些人,为什么选择对此地开展攻击,还有和阵营内各个将领的亲疏远近。 也因此选定了董侍明作为策反对象。 过去几个月打得被动,就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李希烈。现在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重情义,暴躁易怒,有勇有谋。一个成长中的野心家。 “宁陵?”时旭东估算了一下后世的位置:“商丘?” “商丘稍稍靠西一点。“ “有河,没有山。” “嗯,河南这一带都是平原地形……” 他看着又像是要睡着了,抱着被子挨着床柱,眼睫低垂下来,密而长。脸依旧是苍白的,被病痛折磨得几乎没有血色。 时旭东坐在床边,攥紧他冰凉的手。 “我不想你来……” 沈青折本可以不来。 他现在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检校兵部尚书,检校是非正式官衔,意思是以他职派办某事。 他本可以安坐长安,可以在小院里好好养病,这一仗交给时旭东去打就好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是一路颠簸劳苦。昼夜不休地从长安奔驰而来,没睡过完整的觉,还要强打着精神组织局面。 他好不容易把沈青折养了点肉,又通通掉回了原样。 沈青折缓缓摇头:“反正现在也主要是你在想。我给你做参谋。” “参谋长,”时旭东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沈青折被他逗笑:“这都什么啊。” “之前在部队的时候听的,”时旭东摩挲着他的手,试图捂热一点,“我不想你来,万一有什么事……可是你一个人在长安,我也不会放心。” 沈青折安安静静听着。 “而且,”时旭东说,“青折,你在军事上是一个天才。这一仗,只有你才能打好。” 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和管理一个现代大都市的能力差不多,而沈青折在这方面的技能点是点满的。 “就算是夸我也不能多做一次了。”沈青折说,“三次封顶,说好的。” 时旭东也笑了下:“嗯。” 他弯腰亲了亲沈青折的手,听见外面逐渐响起雨声。 不同于秋雨的肃杀,春日里的雨总是绵绵的,织成一张大网,把襄城笼罩住。他们驻在临北汝河边,向外望去,能看到一片浑浊的水体。 似乎是因为下雨,又或许是就在爱人身边,时旭东的情绪难得外泄:“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害怕下雨……” “因为……我?” “嗯。” 那会让他想起上辈子那场雨,把血色冲淡,让他知道有些人的死亡像是落下的大雨一样无法阻止,无力挽回。 每到下雨的时候,他都像是回到了那一天,重新被深重的无力感包裹。 在遇见沈青折之前,他的人生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沈青折是突然闯入他轨道的小行星,被他捕获,而后在高温里摧毁燃尽,留给他的只有地表填不满的陨石坑。 沈青折轻轻拉了他一下,时旭东就势躺下,靠在他的身上。明明很大一只,非要蜷缩在低矮狭窄的榻上,头挨在沈青折腹部,半边身体还悬在外面。 “会压到你吗?” 沈青折摇头,摸着他的脑袋:“好小狗。” 时旭东无奈:“沈青折。” 他的脑袋抵在他的小腹,沈青折揪着他的发髻,想起一件事。 其实时旭东和越昶是差不多时间重生到的唐朝,比他要早半年。 半年里,越昶只是找替身。时旭东……怀着极不可能的希望,一直一直在寻找他,哪怕是一点点相似的线索,哪怕是在最危难的时候,都会奔驰千里来成都。就为了看一眼,确认到底是不是自己。 时小狗是怎么想的呢?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配拥有这样深厚的爱的。因为从来没有过,突然得到的时候,只剩下惶恐,于是会反复试探和怀疑。 还好是时旭东。 沈青折又忍不住去想那个可能,如果只有越昶来到这个时代…… “别揪秃了。”时小狗突然闷闷发声。 沈青折这才发现自己从他发髻上揪下来了几根头发,忍不住笑,捏着那几根说:“吹一口气会变几个时小狗?” 西游记? 时旭东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还想要几个?” 沈青折还真说了:“三个。一个暖床,一个做饭,一个当保镖。不够再加。” 他们俩还没有掰扯清楚要几个,雨幕里,传来一声清晰的鸟鸣。 动了。 雨夜,李希烈乘襄城围势,纠集部下一万余众,奔袭汴州,扩大战果。 李希烈忽然展露出不顾一切的架势,对汴州发动猛烈攻击,汴宋节度使李勉不支,退保宋州。李勉部将、滑州刺史投降。 汴州失陷。 三月中,西川月报发刊,大书特书哥舒曜只带亲卫、狼狈逃回东都一事。大楚报亦载。 哨骑回报李希烈,大帐早已空无一人,襄城只剩一位邠宁行军司马苦苦支撑。 多方消息印证——至此,李希烈彻底铲除他的两大对手,在两河一带堪称畅通无阻,来去如自家后庭。 他站在汴州城头,看着煌煌日光,不禁念了一句:“天命在我”。 乘汴州之胜,李希烈发兵八千,开拔宁陵。 煌煌的日光悬在广袤的平原上,视野开阔,因而远远便能看见一支气势雄浑的队伍,挟着滚滚烟尘奔袭而来。 那旗帜…… 李希烈忽然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勒住了缰绳:“停!” 是死而复生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沈青折?是去而复返的淮西招讨副使哥舒曜?还有,那是谁? 李希烈看着那面丑得出奇的旗帜,上面是乌龟吗? ---- 李眸儿:节度亲自给我画的,你礼貌吗?💢
第118章 血战白塔(上) 随着李希烈的勒马,泱泱的淮西军也随之止步,在开阔平原上列成一道弯曲的曲线。 对面烟尘渐熄,也隔了一段距离驻足。 骤然相逢,疑惑多于剑拔弩张。李希烈听见四周逐渐响起一些喧噪之声。他并不回头,手略摆了摆,随即有董侍明驱马出阵,从喧哗最大处揪出一人来。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四周霎时安静。 血溅到了他俊秀的脸上,董侍明沉鸷的眼神环顾一周,出声道: “列阵。” “列阵——” 军令层层下达,涟漪般扩散,这支横扫两河的淮西军堪称军纪严明,不过片刻,自动成列成阵。 李希烈眯起眼,盯着正中象征着唐廷的大纛定定看了片刻,才逐一看那些将官信幡,有些很眼熟,有些交过手,但还有些不认得。 最后,他才看向统帅牙旗。 “拿来。” 陈仙奇将一个铜制圆筒递上——这是商路堵塞后,从那些滞留商队中收缴的稀罕物。商队称之为千里目,说是千里之外的东西都像是近在眼前、纤毫毕现。 李希烈看见了对方统帅的脸。 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将领,神色严肃,凛然锋锐,明光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不是哥舒曜? 也不可能是那个叫“沈青折”的,据说那人长得漂亮,身体也不好。见过他的周晃也是如此说的。 再说,就算是哥舒曜去而复返,也没甚可怕的。他不过学了他耶耶五成,不足为惧。 若当真是沈青折死而复生,就更不足为惧了。 只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是李勉。 李希烈眉头稍松。 这个方向,必然是收缩到宋州的汴宋节度使李勉派出了麾下的宣武军,为了迷惑他,还打出了哥舒曜的旗子。 但是随即,他就看见了哥舒曜,在左翼。 哥舒曜? 而且他怎么还在给别人做副?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好像也看到了他,扭过头来,兜鍪没能拘住几缕小卷毛,露了出来,随着风一翘一翘的。 好像还很生气? 向西不远处的宁陵,此战的总指挥部,沈青折刚刚收到前线回报。 “接战了!”李眸儿满脸的汗,因为奔跑还喘着粗气,快速说道。 她指了指地图上的一点,位于襄邑和宁陵之间。 “在这个地方,因为今早李希烈提早开拔了,某当时混在队伍里,来不及回报。” “不妨事,总要遇上的。这里叫什么?” 李眸儿愣了愣。 沈青折本就是随口一问,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笑:“再探再报。”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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