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块栗子糕吃着,宽容地一摆手:“下不为例。” “是。”林鸿道,“皇上吃两块垫垫肚子就行,等会儿还要吃饭。” 他说着起身往厨房走去,但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从他怀中掉出,砸在地毯上。 林鸿一愣,迅速把那东西捡起,紧握在手心。 燕云潇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刚才那一瞥,他已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他打发走戏班子那小生的玉佩! 怎么会在林鸿身上?! 他吃惊地望着林鸿。 林鸿瞅着他的表情,知他已认出了玉佩,二话不说,利落地跪了回去:“臣知罪。” 燕云潇神情复杂:“……丞相是去当劫匪了?” 林鸿诚恳道:“那小生心术不正,这玉佩又是皇上贴身之物,臣怕他今后拿这玉佩做文章,坏了皇上声誉。” 燕云潇木然地望着他。 林鸿顿了顿,道:“臣已把那小生遣送至极南之地,免得他以后再勾引皇上。” “……还有什么?” 林鸿道:“臣已经请了一位名师,开始学弹琵琶,今后臣也能为皇上弹琵琶。” 燕云潇一言难尽地揉了揉额角,他大概知道丞相为什么提前三天回来了。 他问:“丞相族中事务可处理好了?” 林鸿回道:“并非什么大事,就算臣不在,下人也能处理。” 年节祭祖,怎会不是大事?这人仅仅是因为他随手赏了别人一块玉佩、因为他留人在寝宫中弹琵琶,就连夜赶了回来? 太荒谬了,荒谬得燕云潇都顾不上生气了,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何至于此。” 他这话没头没尾,林鸿却听懂了,略一思索后道:“一想到那些事,臣就无法思考,只想立刻回到皇上身边。臣无法抗拒这股本能。” 燕云潇望着他,轻声道:“你知道的,就算——就算朕答应了你,朕也一样会有妃子和孩子,到了那时……丞相又打算怎么办呢?” 林鸿道:“毕竟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不是吗?臣只知当下——臣马上能为皇上做一锅鲜香浓郁的鲫鱼萝卜汤,这已经足以让臣愉悦了。” 窗外飘起薄雪来,厨房里飘出香味。 燕云潇坐在火炉前,不时摸一摸小狐狸,小狐狸亲昵地抱住他的小腿,蹭他的衣袍。 “真会撒娇。” 他轻笑地撸了撸小狐狸的肚皮,喂它吃了一块栗子糕。 屋内的陈设与他睡前已有不同。他翻乱的书籍恢复了整齐,蓝卫笨手笨脚插上的鲜花也被整理好了,颜色搭配得十分美丽。火炉中加了新的炭,新砍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 这是他睡觉时林鸿做的。 他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被吵醒。是值守的蓝卫给他的安全感?还是小茅屋带给他的安全感?亦或是,他早已习惯了某人的存在。 燕云潇不愿去多想。 香喷喷的地三鲜和热气腾腾的鲫鱼汤很快做好了,燕云潇吃得非常满足。 窗外的雪下大了。 燕云潇负手立在窗前,菜圃中的茄子和南瓜覆上了白雪,不怕冷的小狐狸欢快地在雪地中奔跑着,溪水中不时跃出一尾鱼,木窗上结着漂亮的冰花。 肩上一沉,一件厚厚的披风裹住了他。 他没有回头,耳边传来温声嘱咐:“别着凉了。” 林鸿蹲在火炉前,往里面加木柴,又将炭火拨得更旺了些:“雪越来越大了,山路难走,皇上今晚歇在这里吗?” 许久没有回音,林鸿抬起头,却见燕云潇背靠着窗户双手环胸,正眸带探究地审视着他。 “怎么了?” 燕云潇摇了摇头,又转身背对着他。 下午,天色黑沉,雪果真越下越大,菜圃中的茄子被压弯了头。 虽然雪堆三尺,山路滑泞,但回宫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小茅屋中炭火温暖,小狐狸昏昏欲睡,燕云潇莫名地也跟着懒散起来,不想踏入冷雪中。 当晚他在小茅屋中歇下了。 小茅屋造得简陋,只有一个小正厅,一个卧房,一个厨房。燕云潇睡在卧房中,林鸿伺候着他洗漱睡下后,便在正厅的榻上歇下。 燕云潇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许久都没有睡意。炭火让卧房温暖无比,他的思绪却飘到一门之隔的正厅中。 唯一的火炉被放到了卧房中,正厅里应该是冷的吧? 可转而又想到,他是皇帝,火炉自然应该在卧房中,想那些有的没的,并没有意义。 他在小狐狸的呼噜声中睡去了。 翌日雪融,天光大亮,燕云潇醒得很早。 他醒了会儿觉,外面传来很轻的叩门声,一个声音问道:“皇上可醒来了?臣能进来伺候吗?” 燕云潇将散开的里衣整理好,道:“进来吧。” 林鸿端着烧好的热水进来,伺候着他梳洗穿衣。燕云潇走出卧房时被正厅的凉空气冻得一个哆嗦,林鸿忙把火炉搬出去,将火烧得旺旺的,正厅渐渐暖和起来。 “化雪比下雪冷,皇上先坐着休息一会儿,等太阳出来暖和一些,再启程回宫。”林鸿说着,端给他一杯热腾腾的茶。 燕云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着热茶吃起栗子糕来。 然后,他盯着那一碟子栗子糕,出神地发着呆。 一些他过去从不会想的细节浮上心头。 山里并没有栗子,那么栗子是林鸿一早去集市买的,山路崎岖而滑泞,出山、入山、做好栗子糕,需要多长时间? 是需要一整夜的时间吗? 林鸿察觉出燕云潇异常的沉默,关心道:“皇上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还是栗子糕不好吃了?” 燕云潇盯着他,缓缓道:“朕睡得不错,你呢?” “臣也睡得不错。”林鸿道。 见燕云潇仍望着他,林鸿一笑道:“不过是起早了些,去集市买了新鲜栗子。” 燕云潇道:“你可以叫蓝卫去。” 林鸿道:“蓝卫杀人在行,挑栗子可就差远了。臣恰好精通此道。给皇上吃的,自然要挑最好的。” 彻夜不眠,冒雪来回入山,只是为了在他醒来时,送上一碟如往日一般香甜的栗子糕吗? 若这是君臣之礼,他不会有任何想法。 可这并不是作为丞相的分内之事。 燕云潇嘴唇微动,他想问,值得吗。 可是他把话咽了回去。 栗子糕依然冒着热气,色泽鲜美,他却第一次没了胃口。 这份感情,太沉重了。 步摇说,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一个能拉住他的人。可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想被拉住。 因为爱是束缚。 他不愿被束缚,他只愿做永远没有方向的风。 他是皇帝,他可以逢场作戏,满口不值钱的甜蜜情话。也可以任意妄为,今朝有酒今朝醉。更能与一个人周旋、欺骗、假意和调笑。 可他不能面对一颗赤诚的真心——因为他的经历决定了,他不是一个能把爱当做儿戏的人。从小缺爱的人,怎能把爱当做儿戏? 他要不起这样沉甸甸的爱意。 “走吧。”燕云潇倏地起身,“回宫。” 他推开门,走入寒风中。 林鸿忙跟了上去, 小茅屋中炭火渐熄,栗子糕渐渐变凉,变硬,失去色泽和温度。 像一颗被遗弃的真心。 大年初十,皇帝寝宫。 燕云潇趴在软榻上,读着一本闲书,问道:“走了吗?” 银烛拎着一个食盒进来,道:“走啦。不过相爷让奴婢把食盒交给皇上。” 燕云潇翻了页书,看也没看,道:“你们吃吧。” 流萤走过来挽起窗纱,摇头道:“皇上怎么了?以前不是最爱吃相府的栗子糕吗?这都第六天了,皇上却看也不看一眼。” “皇上都六天不出门了,林相连着来了六天,皇上都不见人家。”银烛打开食盒,吃了块栗子糕,夸张地叹了口气,“真真真——香啊!皇上真的不吃吗?” 燕云潇吸了吸鼻子,香甜涌入鼻腔,他犹豫了一瞬,然而还是摇头:“不吃。朕让你们转告他,让他以后都别送栗子糕了,他怎么不听?” “奴婢哪能知道。”银烛故意坐到他身边,拿着栗子糕晃了晃,“答应倒是答应了,可第二天还是照常来——皇上真的不见见他?” 流萤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林相走远了,又往回走,一看就是在等着皇上召见呢。” 燕云潇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合上书扔到一边:“不要再提他了。” 银烛和流萤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银烛把栗子糕提走了。 流萤斟了一盏热茶,递到燕云潇手边,柔声道:“皇上别生气,是奴婢失言了。” 燕云潇轻叹了口气,接过茶盏:“不是你们的错。朕这几日心情不好。” 流萤娴熟地为他捏起腿来,建议道:“皇上心情不好,为何不出去走走?皇上过去爱吃城西的蜜渍烤鸭,何不趁着休沐去吃?城南道观的红梅据说是京城一绝,现下正是红梅凌霜傲雪之时,想必十分好看。” “没心情。”燕云潇恹恹地趴在软榻上,闷声道,“用些力,揉揉肩膀。” 流萤便为他捏肩。 燕云潇始终觉得力道软绵绵的,等想明白他之所以觉得流萤力气小,是因为习惯了某人的力道之后,心情更差了。 “别揉了,下去吧。朕自己呆一会儿。” 流萤这些天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从善如流地停下,走之前道:“皇上之前教导奴婢,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要把问题说出来,才有可能解决。憋在心里,只能一天更比一天郁闷。” 不等燕云潇回答,她行礼退下了。 燕云潇发了一下午的呆,入夜时,他让人去请丞相过来。 林鸿很快就过来了,行礼后关切地望着他:“皇上最近是否心情不佳?是臣做错了什么事,惹皇上生气了吗?” 燕云潇道:“不是,丞相不必多虑。” 他起身慢慢踱着步,斟酌着词句:“君子远庖厨。朕前几天便命宫女转告了丞相,今后不必再送栗子糕来。” 林鸿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落在他右手手腕上,浑身一震。那里本来该有一条串着珍珠的红色头绳,可现在没有了。 他隐约感觉到,皇帝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燕云潇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林鸿。 里面是那两条红色头绳,一条串着珍珠,一条没有。 林鸿发现皇帝始终避免和他目光接触,他沉声道:“臣不明白。” 燕云潇道:“丞相是朕的股肱之臣,是将来青史载册的名臣,不该把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 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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