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看了眼皇帝,温声打断了李宣的禀告,道:“李侍郎,这半个月辛苦了,今日便早些回府歇息吧。本相来向皇上禀告即可。” 李宣看了眼皇帝,见皇帝未出声阻止,便行礼告退了。 人一离开,燕云潇立刻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 林鸿拿过那份厚厚的财政预算文书,恭立在皇帝身侧,挑重要的向皇帝禀告。 燕云潇听他讲着,不时点头,有时问一些问题,林鸿便详细地回复。 修建夏宫、冬宫,预计花费一千二百万两银子。 燕云潇看到这个条目,笑道:“朕那日不过随口说说,哪能真的建!大兴土木,岂非劳民伤财,朕少不得要背上暴君的名头。” 林鸿道:“并非如此,皇上多虑了。受边境战乱影响,涌入江南和西南的流民增多,今年国库充裕,不但能付多一些的工钱,还能将无所事事的流民安顿下来,减少流民骚动,是利民之举。” 燕云潇翻了翻细目,沉思着。 林鸿又道:“钦天监夜观天象,今年夏季会格外炎热,冬季会格外寒冷。” 林鸿翻出一张工部绘制的夏宫草图,道:“夏宫会植满葱翠林木,有瀑布直接汇成的汤池,有凉湖舟亭,会种满荔枝葡萄。” “至于冬宫……”林鸿又翻出另一张图纸,“冬宫的选址在一块天然暖泉处,有木屋、马场、桃林,都是皇上喜欢的。” “如此……”燕云潇看着图纸,似乎能想象出冬日围炉烤火的场景,倒真有些向往起来,“那便建吧,要安排好监工,莫让地方上吞了银子去,克扣了工钱。” 埋头看了太久,他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 林鸿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为他揉捏着,口中道:“皇上放心,臣……” 他猛然打住,缩回了手,垂目道:“臣失礼,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点不悦他为什么停下不揉了。他抬起头,撞见林鸿的目光,骤然想起来了所有。 他发现,林鸿看他的目光变了。 过去,在他知晓林鸿的心意后,林鸿便不再藏着掖着,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深沉又贪恋,浓得如未化开的墨。 而现在……林鸿恭谨地持着君臣之礼,目光落在他眼下一寸处,不再直视他的眼睛。 燕云潇向后靠在椅背上,姿势变化让他僵硬的肩颈一阵刺痛,微微皱了皱眉。 “朕乏了,明日再说吧。”燕云潇道。 林鸿恭敬地拱手行礼,目光在他单薄的衣袍上停留了一瞬,沉默地离开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一阵阵穿堂的凉风吹得桌上宣纸飘落。 燕云潇裹上披风,趴在桌案上,长睫微阖,指尖拨弄着狼毫的笔毛。 风变大了。 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被吹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门口的侍卫闻声进来,见满地宣纸掉落,愣了一下。 燕云潇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收拾一下吧。” 他话音骤停,神情复杂地望着地面—— 方才吹落的小木盒砸碎在地,寸长的小纸条散落一地。 每张上都写着诗句或妙语。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雁字无多,写得相思几许。”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只愿君心似我心……”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林鸿会早早地在暖阁等他,给他送上温热的栗子糕,食盒里会放着这样一张小纸条。 他看完便随手扔在桌上的小木盒中,现在被风吹落,才发现已攒了这么多了。 “皇上,这些还要吗?”侍卫问道。 燕云潇回过神来,起身离去。 “不要了。” 侍卫很快收拾好了暖阁,将地上的木盒碎片和小纸条一起扫入簸箕,和落叶、茶渣一起倒入渣斗中。 回寝宫披了件厚披风,燕云潇带着小邓子,穿过御花园的暗道,来到小茅屋。 自正月初五离开后,他便没有来过这里。小狐狸激动地连连作揖,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 燕云潇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轻笑道:“小东西。” 地里的菜长得很好,燕云潇随手摘了个白萝卜,坐在母妃墓前啃了起来,小狐狸欢快地围着他跑。 吃完萝卜,燕云潇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干净墓碑,静静地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小邓子站在他身后,担忧道:“主子,起来吧,莫着凉了。” “唔。”燕云潇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伸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母妃若还活着,应该会对朕失望吧。” 小邓子挠了挠头,憨憨道:“主子怎么会这么想?淑妃娘娘若是还活着,只会为您骄傲才是。” 燕云潇站起身,往小茅屋后的庭院走去,路过时瞥了一眼窗边,木制花瓶中只剩干枯失色的花朵。 庭院中的花长得很好,茂盛而张扬。角落里的两棵板栗树已经长到腰这么高,这里的土壤非常肥沃,空气湿润,极适合板栗生长。 一阵微风拂过,板栗树的嫩枝随风飘拂,轻快又欢愉,似乎在和燕云潇打招呼。 “三五年后,就能结出又大又鲜的栗子了。”有人曾指着板栗树,笑着对他说。 燕云潇倏地起身,吩咐道:“连根拔掉。” 小邓子奇道:“主子,这是为何?长得挺好的呀。” 燕云潇快步向山外走去,夜风把他轻飘飘的声音捎来:“已经没有用了,长得再好又能如何?” 小邓子不理解,但皇命不可违,只好把两株板栗树连根拔出,急匆匆地向皇帝若隐若现的背影追去。 夜月寂静,山林渺然。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树林中走出,凝神盯着地上的两棵板栗树。被连根拔出的板栗树奄奄一息,方才还轻快挥舞的嫩叶耷拉了下去。 许久,他捡起板栗树往山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间浓雾中。 财政预算一事落定,紧接着便是三月春闱。 去年朝堂大清理,近四成的官员落网,朝廷急需新的人才。正因如此,皇帝对今年春闱格外重视,令礼部认真主持,为朝廷选拔有才之士。 礼部忙了大半个月,在春闱开科前夕,将拟好的策论题目交给皇帝筛选。 一共拟了十来个题目,燕云潇一眼扫过去,都是比较常见的时政策论。忽然,他目光一顿,落在某个别具一格的题目上,问:“这是谁出的?” 礼部尚书忙凑过去一看:“‘顽石尚且自珍,珍珠何须自贱’,哦……这是林相出的。他说去年朝廷大清洗,许多官员身死、流放、满门抄斩,天下士子为官的信心被削弱。出此策论题,是为了鼓励学子们自珍自爱,以古时贤臣为标榜,莫要自轻自贱,自比于那些落难的贪官。” 燕云潇盯着那个题目,神色淡淡的,半晌不语。 礼部尚书心里打鼓,小心翼翼道:“皇上,可有不妥?” 燕云潇提笔蘸了朱墨,随意圈了一个题目:“就这个吧。” 礼部尚书一看,“浮费弥广”,他暗自点了点头,行礼退下了。 开春后蓝六从西域寄来两种毒药,燕云潇照例服下。其中一种药性异乎寻常的猛烈,他从傍晚折腾至夜深,直到天蒙蒙亮,才全身冷汗地消化掉。 以前服毒是为了防止别人害他,自他掌权,服毒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可他还是每月坚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习惯了每月一次的痛楚。 今日的大朝会他肯定去不了,便让太监传话,命林相代他主持朝会。 许是这段时间太过操劳,身体吃不消,燕云潇睡了没多久就发起热来。太医来开了药让他服下,迷迷糊糊地睡到下午。 银烛服侍他起身,吃了些清淡的粥菜,总算舒服了些。 这时有太监来报:“皇上,谷副相求见。” 燕云潇不想动,便让人进内殿来。 谷源成拱手见礼,关切道:“皇上病了?” 燕云潇漫不经心地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那里只有随风飘飞的珠帘。 他收回视线,道:“偶感风寒而已。爱卿有何事?” 谷源成递上一份文书,道:“这是今日朝会上所议之事,容臣向皇上禀告。” 燕云潇随手翻了翻,问道:“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倒是没有。”谷源成犹豫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呃……” 燕云潇没抬头,了然道:“催朕选妃?” 谷源成道:“皇上英明。今日大朝会上,以张太傅为首的老臣们,奏称皇上去年已及冠,应广纳秀女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见皇帝不语,谷源成又道:“今日皇上不在,所以他们议论得厉害了些。皇上不必忧心,臣这就去与林相商量一番,在下次朝会为皇上顶住压力。” 燕云潇合起文书放到桌上,轻笑道:“何需如此?张太傅他们说得没错,朕也的确该选妃了。等忙过春闱吧,可以提前知会礼部。” 谷源成应下,又问候了几句皇帝的身体,便告退了。 夜里,燕云潇又发起热来,喝了药后迷迷糊糊地抱紧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 从窗户看出去,只能看见漆黑如墨的天空。 半夜下起暴雨来。 燕云潇始终昏昏沉沉,身上难受得紧,浑身又冷又热。 他半睡半醒间,感觉自己做了个梦。 先是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细细地搭了会儿脉,随即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他额头上,他觉得舒服,便在那手心蹭了蹭。 那只手似乎僵了一下,往下滑探了探他颈侧的温度。而后一方沾湿的温热帕子给他擦了擦身子,他浑身都干爽舒服起来。 “母妃……”他低声喃喃。 他想要那只手。那只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他舒服地低叹了一声,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下,握住那根断成两截的红色头绳。 然后眼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滴入了枕头中。
第46章 雨下了一整夜。 燕云潇一直烧得迷迷糊糊,睡得不沉。身上不舒服就想乱动,翻来覆去,踢掉被子。 床边那人不厌其烦地给他盖被子,湿敷额头,温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脊背。后半夜他渐渐安静下来,沉入了深眠。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燕云潇坐起身,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愣神地望着床褥。 银烛系起纱帐,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终于不烧了,太医说了,今儿再喝一副药就好起来了。” 燕云潇缓缓开口,哑声道:“昨晚有谁来过吗?” 声音沙哑得如破锣,他皱了皱眉,接过银烛递来的热茶喝了半盏,嗓子终于舒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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