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立刻道:“是呢!有一回皇上生病,不肯请太医,把奴婢也赶了出去。林大人急匆匆地过来,总算哄得皇上喝了粥。” 听着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盘点着,燕云潇若有所思。 流萤问道:“那皇上心里是如何想的?” 燕云潇正色道:“朕是皇帝,自然不能与臣子不清不楚,要是乱了朝纲,被青史记了一笔,朕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过去他假装断袖,不过是为了迷惑太后,现在他重掌朝政,自然不会再做有损声名的事情。 银烛小声嘀咕:“那皇上不是没有杀他吗?还让他去……那个地方。” 她虽然不知小邓子方才说的暗道尽头是何处,但直觉告诉她,那一定是皇上的隐秘之所。 燕云潇怔了怔,盯着头顶的纱帐。 流萤移过夜明珠,在香炉中燃上熏香,柔声道:“时辰不早,皇上该休息了。明天的事啊,明天再想,这不是皇上告诉奴婢的吗?” 纱帐放下,珠帘轻响,脚步声远去,殿中陷入安静。 燕云潇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夜明珠的淡淡幽光中闭上了眼。清淡的熏香味飘入他的鼻腔,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是皇帝,想怎么做都可以。在他想清楚之前,没有人可以逼迫他做决定。 他豁然开朗,在轰鸣的雷声和雨声中睡了过去。 翌日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味。 燕云潇心情不错,用过早膳后来到暖阁,谷源成正在角落办公,高高的奏本快把他整个人淹没了。 自从林鸿的相职被罢免后,身为副相的谷源成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丞相,搬入了暖阁办公。 见皇帝过来,谷源成立刻起身行礼,坐下去时掩唇打了个呵欠。 燕云潇看着他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色,惊奇道:“谷相不会通宵在此吧?” 谷源成羞愧道:“臣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只是奏本所涉事务繁杂,臣尚在熟悉中,请皇上再给臣一段时间,臣必不负皇上所托。” 燕云潇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问道:“过去林相在时,奏本也是这么多吗?” 谷源成道:“林相在时,奏本怕是还要多些。” 燕云潇又翻了两本,里面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身为皇帝,却几乎没批过奏本。一开始是没有权力,后来是人懒。过去林鸿在时,会把百官每日上奏的所有事情整理成一份文书,小事略,大事详。他每日只用看那份文书就够了。 抬头见谷源成一脸愧意,燕云潇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初次接触此事,难免生疏,不必自责。” 祭祖大典上谷源成统领的京城守备军立了大功,自那以后,燕云潇便对这个年轻人赏识不已。此人聪慧机灵,又能沉下心,跟着林鸿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才华已初显。若能好好培养,必能成就一方名臣。 想到这里,燕云潇语气更温和了:“今日你便休沐一天。快回府吧,你彻夜未归,夫人孩子定会担心。” 谷源成感激涕零:“臣何德何能!皇上如此青眼相待,臣简直……” 劝走谷源成后,燕云潇拿过剩下的奏本批了起来。他自然比谷源成看得快很多,处理完,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他估计了一下,换做是他来处理每日奏本,约莫需要两个时辰左右。 意味着…… 在御花园闲逛赏花的时间,喝着茶品尝糕点的时间,享受银烛和流萤揉腰捶背的时间,读乡野志异的时间,去城西吃蜜渍烤鸭的时间…… 都得用来批奏本。 燕云潇:“……” 什么人间疾苦。 也怨不得他不把奏本当回事。以前这重担压在林鸿身上时,便一点也不显。林鸿天天跟着他去御花园闲逛,逮着机会就给他送糕点送饮品,还能有空在京城各处的花楼中找他。哦,林鸿还有空编编头绳、画一堆画、跑来寝宫喂他喝汤、给他洗脚、去御花园给他送伞送披风、摘桂花晒干、去京郊挖他的扇骨,一点也看不出身上压着几百份奏本的重担。 要不是朝中事务一点没落下,燕云潇都要怀疑林相在尸位素餐、一心媚上了。 过去林鸿在暖阁角落批奏本,燕云潇就坐在桌案前看志异小说,看到新奇处他会讲出来,林鸿会给他讲个更新奇的。往往他被吸引了,就让林鸿再讲。这人脑子里装了许多邻间乡里的鬼怪奇谈,燕云潇听得欲罢不能。 回想起谷源成方才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燕云潇简直怀疑,林鸿过去的从容闲适是不是装的。 这时,小邓子过来,禀告道:“主子,他已发现了暗道尽头的茅屋。” 燕云潇哼了一声:“挺快嘛。” 小邓子又道:“他打扫了淑妃娘娘的墓碑,清扫了屋子。又重新翻了地,将地里烂掉的菜清理掉,种上了新的。” 燕云潇道:“种的什么?” 小邓子道:“种了皇上爱吃的南瓜、小油菜和茄子。” 燕云潇皱了皱眉。 小邓子道:“皇上不必担忧,那片地在山谷中,温暖湿热,即使冬天种也能成熟。” 燕云潇道:“他还做了什么。” “哦,他还摘了地里的萝卜做午饭。”小邓子道。 燕云潇阴恻恻地一笑:“朕种的萝卜一个值千金呢,记下他一共摘了多少,以后都得付给朕银子。” 小邓子忍着笑应下:“是,主子。” 几天后的大朝会上,刑部和御林军战战兢兢地出来告罪,罪犯林鸿潜逃,至今仍未抓获。本以为以皇帝对此事的重视,一定会大发雷霆地降罪。哪知皇帝竟只是罚了点俸禄,还让刑部撤销了通缉令。 百官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上奏道:“启禀皇上,年底便是官员考绩之时,请皇上钦定一名主管考核的官员。” 燕云潇道:“过去是如何办的?” 吏部尚书道:“过去都是由……呃……”他抹了把汗,顿住不说了。 燕云潇皱眉道:“直说即可。” “过去官员考绩之事,都是由……前丞相林鸿负责的。”吏部尚书道,“我朝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今年恰逢大考。” 每年年底的政绩考核,对于百官来说都是大事,升迁降黜全看考核结果。京官还好,对于地方官来说,下一任期是去富庶的鱼米之乡,还是去苦寒的边远赤贫之地,亦或是调回京城,全看三年一次的大考结果。 往往这个时候,主管考核的官员便是地方官们巴结贿赂的对象,因此这位主管官员,必须是位高权重且不幕荣利之人,才能保持公允。 过去考绩一事由林鸿主持,看来还是相当公允的。权势不说,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根据查抄相府的结果来看,此人显然也两袖清风,不爱银钱。 想到这里燕云潇走了个神,如此贫穷的人,怎么付得起他的萝卜钱? 转头见吏部尚书支支吾吾的模样,燕云潇沉声道:“朕倒不信,离了林鸿,朝廷还能不转了不成?” 吏部尚书忙跪地请罪,又道:“臣并无此意。只是三年大考毕竟不同于每年的小考,主管官员必须慎重,还请皇上圣裁。” 地方官的考核所涉甚多,要对各地的民情了若指掌,熟知地方上的官僚运作,才能区分报上来的是实打实的政绩,还是劳民伤财官商勾结的假政绩。没有老于世故的洞见、明察精明的手腕和十数载的为官经验,显然难以胜任。 燕云潇沉思片刻,道:“不必指定了,朕亲自来。吏部下朝后便把文书送到暖阁来。” 本以为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吏部尚书心中大松,感激涕零:“皇上圣明!” 入夜,暖阁中。 燕云潇从文书中抬起头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他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邓子道:“回皇上,刚敲了子时的钟。” 燕云潇哦了一声,用力揉了揉眉心,找回一丝清明。 他把京官考绩交给了谷源成做,自己负责地方官考绩。他从小就让蓝卫监察百官,却仅限于京城,对地方官的了解着实有限,便想趁此机会深入了解。 燕云潇表面风流随意,内心却十分严谨,一件事他不做便罢了,一旦开始做,就会打叠起十二分的认真和谨慎。 对于地方官员报上来的每一条政绩,他都一一核查。书案上摆着吏部历年的考绩结果、地方志以及蓝卫调查来的消息,印证不清的,他会派蓝卫去地方上监察。 小邓子道:“银烛姑娘方才遣人来,问主子什么时候回寝宫。” “让她们先睡吧,留一个掌灯的就行。”燕云潇翻开一本新的文书,随口道,“送份栗子糕来,有点饿了。” 小邓子挠了挠头:“主子,是送御膳房做的栗子糕,还是……呃……” 燕云潇的手顿了顿,道:“算了。” 正在这时,暖阁外有人求见。 燕云潇奇道:“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进来的是户部尚书,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书,他道:“皇上,已近年底,这是国库今年的开支,待皇上审定后,户部便结账。” 燕云潇看着那一尺厚的文书,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过去是由谁负责?” 户部尚书道:“回皇上,过去是……呃……林相负责的。” 燕云潇挥了挥手:“放下吧,早点回府。” 户部尚书受宠若惊,连连拱手:“谢皇上关心。臣恳请皇上也保重龙体,万里江山,都仰仗皇上一人啊!” 等人走后,燕云潇问道:“林鸿在做什么?” 小邓子道:“一个时辰前,按皇上的旨意,蓝一与他交手了两百招。之后他便睡下了。” “朕在这干他该干的活,他怎么敢睡的?”燕云潇冷冷地哼了一声,指了指户部刚送来的国库开支文书,“给他送去。” 小邓子应下,抱着一尺高的文书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燕云潇叫住他:“等等。明日一早再送,去集市买新鲜的栗子,一起送去。” 小邓子应下,又往外走。 “……等等。”燕云潇又道,“还有朕寝宫那一匣子的干桂花,一起送去。” 小邓子笑得憨憨的:“是,主子。” 当夜回到寝宫已是三更,燕云潇倒头就睡,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是被一阵熟悉的甜香勾醒的。 感觉到有人撩起了纱帐,给他揉捏着酸痛的肩膀和腰,银铃般的笑声随即响起:“谁家的公子累成这样呀?” 燕云潇没睁眼,有气无力地说:“再这样下去,朕就英年早逝了。” “皇上可是要万岁的,万不可说这样的话。”流萤声音温柔地道,“小邓子一早送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皇上爱吃的栗子糕,皇上再不起来,可就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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