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将小钱与侍卫的尸体拖拽上马车,毁掉篝火的痕迹,又沿着血迹找到第三具尸体,一股脑挪到不远处的崖边。虽说这山里看似无人烟,可保险起见他没有再点火。 万籁俱寂,他蜷缩在马车角近乎虚脱,熊毅粗重的呼吸声是他仅能感受到的,人世的温度。 阿绫四肢麻木,肩胛骨隐隐作痛,他只觉得这一天好漫长,长得像过了一辈子,长得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人生果然是福祸相依的,云珩给了他多少宠爱,如今老天就要还给他多少折磨。 “熊侍卫,明日太阳出来了,我便将尸体推下山崖……若我们没料错,他会先沉下去,过两日,身子泡肿,伤口开始烂了才会重新浮上,到时他早已顺流而下,等被人捞到,报上去,再快也要五六日之后了……眼下,我们不能回玉宁……也不能在附近找大夫……你说我们该去哪里呢……” 黑暗中,阿绫将头埋进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熊侍卫,求你,不要死……” 他再背负不起更多人命了。
第99章 云珩扶着桌案,太阳穴疯狂跳动,耳边嗡鸣一片。 顾鹏按部就班叙述着:“第二日清晨,派去的两人未能按时回来复命,卑职恐事情有变,便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广茗山。在一处崖边发现了打斗痕迹,附近还留有一辆宫里的马车,马缰断了,两匹马皆不知所踪。卑职等人沿着血迹搜寻,在山崖边发现了一具尸僵未消的尸身……卑职见过他几次,是偶尔跟随太子出入御书房的小太监钱小兴……” 只听门外的四喜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你还安排了奴才跟他回玉宁?”瑞和帝摇摇头,“可怜啊。我记得那个小钱,年纪不大吧?记得多赏些银子抚恤他的家人,毕竟是为了别人枉死的。” 说完,他示意顾鹏继续。 “那崖边横生出的枯枝上勾着一片带血的官服料子。卑职猜测,是他重伤后神志不清慌不择路,从崖边坠落导致。但保险起见,卑职等人还是兵分两路,一路人继续连夜搜山,另一路下山赶往附近的河边,从坠落的崖下沿河搜寻,直至昨日,叶书绫的尸体才上浮,被村民发现。” 云珩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顾鹏的领襟,双眼赤红像是要将人盯死一般:“不要随意弄一具尸体来糊弄人,只是穿着官服罢了……带我去看,是不是他,我一眼便认得出……” “殿,殿下节哀……那尸体有刀伤,被鱼啃食过,又泡了太久的河水,打捞时皮肉已有大片脱落,暴晒后还生了蛆虫蝇卵,根本无人可辨。恐引发疫病,卑职等仵作们验完尸,立即……就…..就地焚烧……”顾鹏躲开他的目光,为难地望向八风不动的皇上,有些吞吞吐吐,“您……您手中这根簪子……是缠在尸身头发中的……卑职取下时,连头皮都掉下来了……” “你闭嘴!”云珩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刀,横在他颈上。 顾鹏不敢反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 “杀吧。太子要打杀一个奴才,天经地义。”瑞和帝冷眼旁观,“顾鹏,你放心,你死了,朕会替你安顿家人。” 云珩身形一僵,看着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侍卫,缓缓松手。叮咣一声,利刃落在地上。 顾鹏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不是他动手,也有张鹏王鹏赵鹏……杀他又有何用?他抵不了阿绫的命,谁都抵不了。 “……为什么?”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像是整颗心被人捏破撕开,云珩喉口一腥,一口淡红血沫冲口而出,落在顾鹏身上。 “殿下……”顾鹏猛地睁开眼,伸手扶住了他。 “呵。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朕?你该庆幸。今日是朕拿住了叶书绫,让他能得个痛快。”瑞和帝珊珊起身,绕过桌案,一把推开了顾鹏,眼见着云珩噗通跪在了地上,他垂眼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看到你这幅样子,朕庆幸自己没妇人之仁,一时心软!若是有朝一日,他落到别人手里,变成拿来要挟你的筹码,你是不是要倾尽一切换他!身为储君,日后的一国之君!为了区区一个叶书绫便方寸大乱!弃尊严不顾!朕,失望至极!可你,终究是朕的嫡子,天下的太子!要继承大统!为了日后你不败我云家江山,遗臭万年,朕只能出此下策!要怪,便怪你自己软弱!历来哪个君王不是孤家寡人!凭什么,你不一样!” 云珩抬起头,看着父亲威严的面孔,忽然很想笑。 “是。帝王无心。所以……”他迎着那锐利的目光,再没力气伪装,“为了稳固地位,安皇爷爷的心,父皇你当年没有二话,亲手送去鹤顶红给母后,要他给德贵妃偿命……如今,又为了绝那莫须有的后患,派人杀了阿绫……儿臣所爱的,想要的,父皇都要一一夺走。” 瑞和帝面色一沉,簇起眉,难得露出半分震惊之色。 后位悬空十多年,人人都道当今圣上情深义重,不肯立继后。 瑞和帝默然许久才开口:“你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朕若没有记错,当年知情者,已统统斩杀。你母后身边的太监宫女,还有你的奶妈,最后就留下了个半大的木棉照顾你,她大病一场,还因为太医的失误服错药,哑了……” “服错…就算是吧。这要掉脑袋的事,谁也不敢告诉儿臣。”云珩凄然一笑,眼中尽是痛恨憎恶,“是儿臣亲眼看见的。虽说当年儿臣不满四岁,但父皇对母后说的一字一句,皆不敢忘。父皇跟她保证,在她死后会对外宣称病逝,不会牵连母家,也不会牵连儿臣,她谋害贵妃皇子的罪行,一个字也不会有人再提。” “……既听到了,你便该知道,是你母后安插了宫女在德贵妃宫中多年,下毒害死了德贵妃甚至连你才出生不久的四弟云玘都没有放过。” “儿臣自然知道。母后咎由自取,所以这么多年,儿臣对父皇不敢心存芥蒂。但还请父皇明示,儿臣的兄长云珏,您第一个嫡子,当年是怎么死的。” 瑞和帝又怔了一怔,继而哂笑一声:“……太子果然聪敏缜密。你还查出什么了?” “那些事太久远,儿臣查不出什么,只是偶尔会想,若是那未曾谋面的亲兄长云珏没有被害死,亦或是父皇能替他主持公道,母后心中便不会常年被仇恨所蒙蔽,也就不会有接下来这些祸事。可父皇没有,您看中德贵妃母家的实力,不愿开罪,便强迫母后息事宁人!还要她与杀死自己儿子的女人同伴左右……这桩桩件件惨事,哪件不是因为父皇你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位置?” “你放肆!” 瑞和帝扬起手,掌掴清脆,云珩眼前一黑,耳中尖鸣,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也对,云珩在心中冷笑,面前这个人连自己心中所爱都能毫不犹豫杀掉,何况是旁人的。阿绫的性命在他眼里,与这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甚区别。 瑞和帝鲜少失态,他深深叹一口气,俯身抓住了云珩的肩头:“坐在这个位子上的痛处,终有一日你能明白。”接着,他直起身,随口吩咐,“太子,御前无状,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云珩被叫醒时,天已经亮透了。 睁开眼木棉和四喜都在,有小太监正往浴桶里灌水,又提着木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 “殿下,该起了……到上朝的时辰了。”四喜低声道。 云珩长叹一口气,木棉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 “四喜,我刚刚做梦了。”他懒在榻上不想动,不知为何浑身的关节都在发酸。 “是,殿下昨日开始便在发热,一直梦魇,叫也叫不醒,寝衣才换下来就又湿透了,半个时辰前这热才退了,先起来沐个浴吃些东西吧?再不吃要饿坏了。” “我梦到,父皇把阿绫杀了……还没来得及哭,就被你叫醒了。”云珩掀开被子坐在榻边,握拳锤了锤隐隐作痛的脑袋,庆幸笑道,“还好是梦……” 四喜与木棉齐齐一愣,双双跪了下去。 云珩这才注意到,四喜面容极其憔悴,眼球血丝遍布,配上一张蜡黄的面皮,生了重病似的。 “四喜,你不舒服?病了就下去歇着,叫别人来伺候……”他话音未落,小太监竟忍不住抽噎起来。 “殿下!” 说完,四喜再忍不住,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云珩低头,发觉自己攥到发僵的手中,是半截糖玉簪子。自阿绫收到那日,这簪子就始终戴在他的发间。 云珩心中一凉,原来,不是梦啊…… 昨日种种争相涌上心间,心跳又失去了规律,时快时慢,让他无法顺畅地呼吸,没多久又开始天旋地转。 他猛锤几下胸口,瑞和帝的疾言冷语像冰锥,一句句锥进来,痛到人发不出声音。 他艰难的喘息着,抵挡不住心中雷霆,胸腔几欲碎裂,却哭不出来。 怨不得他忽而梦到儿时的阿绫,昨日,竟是他的头七……他是回来跟自己告别的吗? 阿绫没了,无声无息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变成了侍卫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恐腐尸久停引发瘟疫,卑职已将其焚烧。骨灰入乡随俗,安抚亡魂,就地撒进了水中。” 如今想来,阿绫又不是那个曹家村的人,入的哪门子乡随的什么俗……不过是秘密处决之人不便带回宫,搪塞他罢了…… 不对,不对。那尸身是不是阿绫他都不知道…… 即使穿着官服又怎样?带着他送的柿柿如意又怎样? 他猛一抬头,一把抓住四喜的肩:“熊毅呢?他们昨日,有没有提到熊毅?” 四喜愣住,拿袖子囫囵抹了满脸涕泪,摇摇头:“没,没人提……” 云珩笑得有些疯癫:“对啊,昨日被他们唬住,我险些忘记了,还有熊毅在……保不齐……今日他就带阿绫回来了。” “殿下!”四喜见他穿着寝衣便要冲出去,赶忙拖住他,“可那两个奉命杀阿绫公子的侍卫也不见了!说不准,是先处理掉不会武功的小钱与阿绫公子,去追踪熊毅了。” “不可能。熊毅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断不会扔下他们独自逃跑。”云珩挣脱他的手,“我去香雪别院,他若是回来,定会先去那里。” “殿下!” 木棉眼疾手快,随手抓了衣服塞给四喜,示意他追上去。
第100章 破晓时分,臣子们惺忪着眼,排队入宫。 本该禁足的太子一身便装逆流而出,引来频频侧目。 然而云珩却视而不见,他拒绝了四喜的提议,等不及备马备车,径直冲出宫门。 香雪别院安静如常,屋内不染一尘。 桌上是厚厚一沓功课,他曾问过阿绫,写过的废纸为何不丢掉,阿绫说是儿时便有的习惯,小时候,他总挑些写得好的拿去给阿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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