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回忆起御书房中,他曾对瑞和帝提到过,说为了自己而父子反目不值得,那时瑞和帝沉默了许久。 如今想来,当日能苟全性命,让今上回心转意的正是这句话。 皇上并不是不想杀他了,而是认同他的顾虑,不能在太子面前杀他,不能光明正大杀他。是要让他死在荒郊野外,推脱给强盗也好,山贼也好,太子即使疑心,也早已死无对证。 “公子与殿下的是非,熊某不妄加评断……可……既然太子已答应成婚,那皇上便没有理由取你性命。”熊毅不解。 “……我先前也这么想。”阿绫无奈笑笑,“看样子,是不想留下隐患吧。”他低下头,想起那日云珩为了他,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的狼狈模样,那样的太子定也触动了皇上。他不允许自己的储君有一个如此危险的软肋存活于世……更不能容忍皇室尊严竟折损在一个无名之辈手中。 所以,他决定赶尽杀绝。 能当上御前正五品侍卫的,必然身手了得。 虽说熊毅也是个中高手,以一敌二未必就落下风,即使打不过也不愁跑不掉,但前提是,他身边没有带着两个拖油瓶。 “熊侍卫。”阿绫语速飞快地交代他,“等一下我会叫停车子。你立刻斩断马缰,我骑马往你们反方向逃,你带上小钱和霜月立刻下山,他们要的是我的命必然选择追我,所以你务必,不要回头。” “公子!”熊毅皱眉。 “没时间了你先听我说完。”阿绫打断他,“你尚可自保但小钱不行。所以逃掉了先不要回京,你送他找个小地方替他打点一下谋个生路。然后你自行回宫,就跟云珩说我已安顿妥当别的一个字都不要提。你是他的贴身侍卫,只要你肯守口如瓶,他们轻易也不会为难你……不对,不对……不行……这群人不会留隐患……在宫中找个错处置你于死地易如反掌……”阿绫额间渗出冷汗,“不成的话,你也不要回去了,可你不回去……云珩定会生疑……” 情势紧迫,他越想脑子越乱。 “这,二位大哥!”车门外的小钱忽然高声问道,“我们不是要去驿站投宿吗?为何要进山啊?我看,这山里不像有人烟啊……而且,我们是不是偏出官道好远了?” …… 阿绫心中一凉,完了。 小钱这机灵劲用的既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 “吁——” 侍卫们当即勒马。 车子也跟着停下来,熊毅缓缓扭转脖颈,发出咔啦两声关节响,而后一手默默握住腰间佩刀。 阿绫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悄悄将遮帘掀起个缝隙。 绚烂晚霞烧出紫红色,描在峰峦边缘仿佛神仙洞府。 风过山林,一阵喧嚣又跟着一阵寂静。 刀刃出鞘时摩擦出的细响缓慢却清晰。 “公子。”熊毅叹了口气,面色凛然,“今日小钱与我目既睹了这一切,就注定逃不掉。太子殿下常夸赞你心细又机敏,眼下你与其绞尽脑汁如何独自赴死,不如抓紧时间,谋划个让我们三人能一同脱身的法子!!!” 他话音未落,小钱的后背便咚的一声撞开了车门:“啊!二位大哥,有话好说,这,好好的,拔刀做什么!”少年声音颤抖。 熊毅一手将小钱拽进车厢,同时飞身而出,撞落了一扇门板。 半大的少年瘫倒在一边,扶着门框惊恐地望向车外,三人在他眼前短兵相接,三把同样锋利的雁翅官刀铮鸣作响。 阿绫的手指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思考,更别说想个完全对策。 他向来随遇而安,往日只觉得,自己死就死了。 可眼下不同了,他若死了,还要搭上两条无辜人命…… 熊毅以一敌二,一边沉着接住凌厉杀招,一边将人往远处引。 可那二人毕竟是如假包换的高手,没过多少招,熊毅便逐渐落了下风。他猛然回头冲车上喊道:“小钱!带公子走!快!” 小钱虽被他喊得一激灵,反应到也快,颤抖着扑过去抓起马缰用力一甩,高喝到:“驾!” 霜月闻声立即起步,身旁另一匹普通的赤马也亦步亦趋,随它开始奔跑。 阿绫被马儿暴冲的惯性掀翻,又急忙爬起,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望向车后缠斗的三人。 那两个侍卫显然已共事多年,默契十足。 他们对视一眼,只留下其中一人与熊毅纠缠,另一人立即骑上马,转眼便追至马车身后。只见他用力一跃,咚一声,飞身落在了车顶,举刀便俯身砍向驾车的小钱。 阿绫当机立断,揪住小钱的后领,咬牙死命一滚。 “啊啊啊!”小钱惊叫着,躲过了那一刀。 他们从奔驰的马车滚落,阿绫摔得眼冒金星,唇齿间冒出一股血腥气,可他顾不得这些立即爬起。 少年在他身边疼得直哼哼,却也跟着坐了起来,动作无阻,看样子没伤到筋骨。 “公子小心!”小钱高呼。 对方无意给他们喘息之机,侍卫从马车飞身而下,腾空砍来,阿绫来不及思考,本能再向旁边一滚,险险躲开自头顶劈下的刀锋。 肩膀随之传来一阵刺痛,阿绫道抽一口气,八成是落地那一撑出了问题。 眼前怎么看,都是个死局。 刀尖闪着一丝残阳的光芒冲自己胸口戳来,阿绫自暴自弃地一声叹息,沉下心,仰起头望进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他没有练过武,只会一招。 这一招在身经百战的武人面前怎么也不够看,可对方眼下只当他手无缚鸡之力,并无任何防备。 所以,当他闪身,灵活躲过刀刃,借力将那侍卫按倒在地时,对方一瞬间愣住了。 侍卫持刀的右手被阿绫反剪在腰后,一时动弹不得,阿绫用膝盖跪住那人手腕,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趁他刀柄脱手,立马将这危险的兵刃扔飞出去,冲小钱喝到:“快跑!” 小钱闻声惊起,拔腿便跑。 阿绫心中清楚,若这侍卫要追,轻而易举。 但他还是不自量力地孤注一掷,自己横竖是要死,只求对方完成使命后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这无辜的孩子。毕竟这是侍卫不是恶魔,只是奉命行事。 “一切与他无关。”阿绫竭力压住对方,却也只争取到片刻便被挣脱。 侍卫爬起身,终归还是年轻气盛,漠然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恼羞成怒。 阴沟里翻船,尤其是当他发觉阿绫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怎么懂武功时。 他甚至没有走到两步开外去捡回自己的佩刀,而是带着最原始的愤怒与不屑,赤手掐住了阿绫的脖子。
第97章 明明身量也不差多少,对方看着不过比他壮实些罢了。 可行家出手便知有无。 一瞬间,晦暗的天,飘逸的云,天边冉冉升起的长庚星渐次消失,眼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徒劳地握着那只布满伤疤的手,喉咙被死死卡住,窒息感袭来,仅仅挣扎了片刻,神志便开始模糊,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 而后风声,马蹄声也消失,最后留在耳中的是一串蹋在枯草上的脚步声,幻觉似的,越来越近。 算了。好久没见过阿娘,能这样穿着官服见她,也不赖。 可就在他垂下胳膊放弃挣扎,安心迎接死亡之时,那掐在脖颈上的手倏忽松开,一股气息自然抽吸进身体,他猛然睁眼,开始剧烈咳嗽,咳得泪眼模糊,却终于又能断断续续看到眼前的画面。 方才转身逃跑的小钱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惊惧中,少年涕泪横流,高高扬起手臂,拿着那把雁翅官刀,想趁侍卫背后空门大开时偷袭。 可武人的反应机敏,侍卫瞬间松开阿绫,转身避开要害,与此同时铆足寸劲,朝小钱胸口一拳打过去。 咔嚓,骨裂声清脆。 雁翅刀落地,小钱整个人僵在原地,半天才吐出一口浓稠的血。而他用尽全力的一刀,却只在对手的肩头留下一条不起眼的伤口。 那侍卫侧头看了一眼肩头洇开的血迹,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一手攥上少年衣领将他拎了起来,拉开架势,咚咚咚接连三拳,拳拳到肉。 小钱本就瘦小,在他手里仿佛风中破败的稻草人,额角青筋暴突,双眼赤红目眦欲裂。他张大嘴巴只发出了几声干呕似的闷哼,继而吐出更多鲜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窒息过后,阿绫的手脚依然是麻木的,阵阵眩晕让他的眼前黑一瞬,又亮一瞬。 “住手……”他费力地抓住侍卫的小腿,从喉中挤出声响,“住手啊……” 没人理他,那一拳一拳,泄恨似的落在少年的头上,脸上,打落的牙齿混在一口一口鲜血中落到枯草地上。 侍卫身着威风凛凛的暗纹贴里,义愤填膺,像在处决穷凶极恶的罪人,而不是一个才获得了片刻自由的,十四岁的男孩。 小钱的手臂软绵绵垂到了身侧,嘴唇徒劳地开合着。 恍惚间,阿绫读出他的唇语,快跑…… 住手……住手啊!! 阿绫徒劳地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 他尚且看不清周遭,可此刻却有如被鬼神操纵,准确地拾起了那把掉落的雁翅刀,狠狠攥住刀柄。 侍卫第一时间察觉背后的声响,正欲转身夺刀,却忽然被面前浑身浴血的小钱抓住空隙。 濒死的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抽头顶的木簪,挥手向侍卫喉咙刺过去。 那木簪竟暗藏玄机,壳子是木头,拔出来是一根三寸长的粗针,逼得侍卫不得不伸手防住。 只有这一眨眼的机会。 阿绫不假思索,将雪亮的刀身深深捅进那人后腰。 噗嗤—— 皮肉被刺破的声音短暂却清晰。 刀尖没入那人身体的一刻,阿绫如坠冰窟,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像是永远也落不到底。他一边愤恨地将嘴唇咬出血,一边绝望地将刀身死命推进去。 小钱的簪中针当然没能得逞,少年整个人被狠狠摔了出去。 五品御前侍卫浑身僵硬,他们接到的密令中,只说要杀的是个十七岁的文弱绣匠,不会武功,只身南下。听上去,这差事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阿绫,怕是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栽在蚂蚁的手中。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然不会掉以轻心,从一开始便不会。 所以阿绫也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立刻抽出刺穿他身体的刀身,再往他心口深深捅进去。 侍卫直挺挺倒下时,嘴角涌出鲜红的血,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嘲的笑。 阿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眼泪一瞬间涌出眼眶,他从未想过“杀人”这样的字眼会与自己扯上半分关系……他居然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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