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礼记》学得差不多,阿绫若是回来,该学一学《周易》与《春秋》了。云珩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还没碰过的两本书册,找出笔墨,铺开纸张吩咐四喜磨墨,替阿绫出些功课。 “阿绫好学,四书五经学完了,还有诸子百家,资治通鉴……过个两三年他学有所成,可以试试科举。虽说不见得能进殿试,但摸一摸举人的边,对他来说不难吧。若是真的能中举,日后就不用再做工匠,让他一边在詹事府历练,一边继续跟少师做学问……” 四喜一边磨墨一边叹气,他深知此刻劝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只盼着殿下闹够了,清醒了,能赶快回宫,免得再度触怒龙颜,引来更大的麻烦。 天色渐暗,四喜点起那盏芍药绛纱灯,云珩精神不济,在阿绫榻上辗转了一会儿却始终无法入睡,又起身坐回桌前继续等。 等着等着天就亮了,绛纱灯中的蜡见底,四喜昨夜坐更,连续两日未能休息,有些头重脚轻。 “殿下……陛下罚您禁足思过,咱们就这么出来怕是不妥,不然,还是回去吧……”他好声好气劝道。 “等阿绫回来,我跟他交代两句再回。”云珩看也不看他。 “可,咱们昨日出宫被那么多人看到,您彻夜未归,圣上怕是已经知道了……再不回……”四喜额头冒汗,怕今上怪罪下来,又怕眼前劝多了适得其反,左右都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云珩再不回答,自顾自坐在窗前发呆。 就这么又撑了两日,干等不睡,四喜与木棉换过一班守回来,眼见太子殿下的身体渐渐撑不住,忍冬送的膳食,他吃几口便吐了个干净,多年不犯的烧心之症来势汹汹。 四喜焦头烂额,正愁着要不要去太医府上请人过来看看时,木棉搬来了救兵。 云璋进屋的时候着实被坐在桌前的人吓了一跳,几日不见便瘦脱了相。 “太子哥哥,你快些跟我回宫!” “等阿绫回来,我带他一起回去。”云珩像在喃喃自语,嗓音低哑得像是病入膏肓。 “啧……父皇罚你禁足思过,你跑就跑吧,还非要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跑。你都不知道云璿这两日怎么煽动群臣,声讨失德太子的。”云璋叹了口气拉他起身,“好在父皇还替你遮掩着,说是他叫你来替我打点府院……” 云珩冷不丁被拖了个趔趄,用力甩开他的手:“你回吧。我要等阿绫。” “太子哥哥!”云璋终于忍不住,捏着他的双肩晃了晃,“你清醒一点!我知道阿绫没了你心里难受,可你不能连自己都搭进去啊!” “你胡说!”云珩一把将他推开,“有熊毅保护,阿绫不会有事……他人聪明,又冷静……比你稳当多了……小时候,他一个人就敢追去人伢子的院子里救我……” 云璋瞄了一眼四喜,对方摇摇头。 “太子哥哥,你知道的,我不会安慰人。”五殿下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醒之后你再罚我吧,我现在必须带你回去。” 说完,他果断一记手刀,利落地敲在云珩后颈。 “哎!五殿下!你这!”四喜赶忙上前一步,帮他一同接住云珩软倒的身子,驾到了外头的马车里去。 “四喜。”云璋坐在马车里,难得正经,“回去别让他睡暖阁了,跟太子妃说,这些日子警醒些,父皇可能随时会过去。” “啊……”四喜一惊,打了个马虎眼。五殿下明明许久没来晞耀宫,殿下睡暖阁之事他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是太子妃带的人泄露了出去? “别瞎猜了。”云璋瞥了一眼云珩憔悴的睡脸,“你先想想,怎么才能叫他老老实实接受阿绫已死的现实吧。再这么闹下去,父皇的耐心磨没了,大家都不会好过。” 阿栎收到玉宁来的家书已经过去三天。 他在宫中实在没什么人脉,便斗胆去了趟御茶坊去找忍冬。 “忍冬姑姑,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求太子殿下做主。实不相瞒,前几日我收到家中来信,问我阿绫回乡的日子是否有变,为何迟这么久还没到……”阿栎焦急万分,“可阿绫明明按时出发,如今这都已经大半个月了,杳无音信!烦请姑姑,替我跟太子通报一声,让他能出面帮我找寻阿绫……姑姑?” 忍冬向来温柔,听人说话时,会微微勾着眼,若有似无露出一点笑意来,叫人心里受宠若惊。 可今日没有,她眼神飘忽不定,扫过一旁落叶,扫过自己的鞋面,就是不看他。阿这栎才提一句阿绫,她便下意识向后倒退了一步,像是要逃避什么。 “姑姑?你,你可是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对不对!”阿栎一急,追上前一步,抓住了忍冬的手肘,生怕她就这么跑了,“若是知道,总也要告诉我,我和我家里人都很担心!求姑姑告诉我!” 不远御茶房门前的侍卫见状上前一步:“放手!你要做什么?” 阿栎后知后觉自己僭越,急忙松了手。 忍冬见他要跪自己,慌忙扶住他,心慌意乱看了他一眼,总算开了口:“你跟我……去一趟晞耀宫吧。有些事,我也……不十分清楚。” 她话一出口,阿栎心里就凉了半截。 不十分清楚,是有几分清楚?这是不是代表……阿绫真的出事了? 阿栎忐忑地跟在她身后,战战兢兢来到了晞耀宫。 “太子殿下先前被禁足一个月,不过,眼下人还病着,皇上心软解了他的禁……”忍冬一路将他引进富丽堂皇的宫殿,可不知为何,这里与阿栎想象中不尽相同,晞耀宫又大又空,莫名浮动一股愁云惨雾,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忍冬将他丢给四喜悄悄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四喜见了他先是叹了一口气,又拍拍他的手臂:“跟我去寝殿吧……” 阿栎一惊,自己这种身份,头一次来怎么就要进寝殿拜见?难不成,太子殿下真是病入膏肓了?怎么会呢?这还不及弱冠,前些日子成亲时不还好好的么…… “近日太子嗜睡,还伴有失心之症……太医说急不得得慢慢来……”他叹了口气,停在寝殿门口,“已经好几日没说过话了,五殿下,太子妃,甚至连皇上亲自来看他他都不开口,像听不见,又像懂。你进去试试吧,若他愿理你那最好……不愿理……我再与你细说……” 看着四喜满眼沉痛惋惜,阿栎心中忽生不祥的预感,他楞在门前许久。 可,他又迫切要得到一个答案,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要知道阿绫的下落。 于是他硬着头皮迈进寝殿,一眼便看到蜷在榻边发呆的太子殿下,双目无神,两颊凹陷,面比纸白,毫无生气。 “卑职造办处织匠沈白栎,参见太子殿下。”他规规矩矩下跪,俯身一拜,起身时才瞄见太子膝上放着一抹柔嫩的报春红色,阿栎定睛一看,那分明是阿绫从小带在身边的那只软绫老虎,顿时一股寒意自脚底而起,直冲头顶。 “……为什么……”阿栎脱口而出,“这是阿绫的……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走到哪里都不离身的!”说完才惊觉不妥,赶忙垂下头,“殿下恕罪,卑职失礼。” 云珩恍恍惚惚听到阿绫的名字,侧了侧头,觉得这人好生眼熟。 “殿下,是阿栎……”四喜提醒道,“他,说有有事相求。”说着,他给阿栎使了个眼色。 “殿下。”阿栎从怀中掏出信笺,递给四喜,让他转交太子,“这是卑职三日前收到的家书,家母……也是阿绫的老师,她说阿绫迟迟没有抵达玉宁,自他出发至今也有二十多日了,哪怕是南边下雨路途难走,也不该拖到这时候还没回去……卑职人微力薄,眼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望太子相助,能派人去找一找阿绫。” 云珩呆呆看着他,没有接,却终于开了口,他转头问四喜,喉咙哑的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阿绫,还没回来?” …… “殿下……”四喜失望至极,扑通一声跪下,叹道,“阿绫没了呀……” 阿栎霜打似的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瞪着眼睛看四喜,半张着嘴巴:“四喜公公,你在说什么?”他扑向四喜,“什么叫阿绫没了?什么意思啊!你说清楚!” 四喜痛苦地闭上双眼:“阿绫公子他,在回乡赴任途中,路遇山贼,惨遭毒手……过几日,大概圣上的抚恤便会下达玉宁,你的家中……殿下也是因此,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阿栎彻彻底底呆住了。 阿绫,被山贼……杀了?这怎么可能? “不,不对啊!山贼山贼,在山路上劫道的才叫山贼!他回玉宁无需翻山!官道上哪里来的山贼!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阿绫呢!”阿栎疯狂摇头,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挣脱阻拦扑到太子殿下的塌前,跪在云珩面前,攥住那华贵的锦背面晃了晃,“殿下,殿下你说话啊!你得了什么消息!你有没有派人去找他!好好的怎么会遇上山贼的!不可能啊……我阿娘和阿婆还在家里等他呢……我过年还要回玉宁,他说要在春风楼替我接风……” 云珩被他晃得一激灵,忽然认清了他。 是阿栎啊……阿绫的哥哥,从小陪他长到大,两人一起入京就职,这是问他要人来了。可如今,他去哪里找一个阿绫还给人家啊?他要去哪里找阿绫…… 见他忽然落泪,阿栎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声音颤抖:“殿……下?” 云珩那日自宫中醒来,立马托付兰少羽拨给他几个亲信,暗中派人去寻,没见到熊毅,他始终不死心。 几波人先后往玉宁方向寻过去,没几日,第一批人,找到了其中一个失踪侍卫的尸体,虽已腐坏,但依稀验得出是死于熊毅的刀法…… 三日前,第二批人终于回来了。 这次,是兰少羽单独来见他,说另外两具尸身在曝露荒郊已久,已被乌鸦和夜行野兽分食的七七八八,白骨半露,只能从残存尸身的身高,以及佩刀、腰牌和衣物判断出,是熊毅与另一个侍卫,两人尸骨均有几处致命刀伤,没有验出其他可疑之处。 “这匹白马我记得是你的,在尸体附近找到的,就给你牵回来了……” 眼前是脏兮兮的霜月,至此,他再没有机会抱有任何幻想。 他没得什么失语症,只觉得很累,累得不想醒来,也没力气开口。 阿栎的哭嚎声像个孩子,他放肆地抓着云珩的胳膊,不依不饶地问:“是谁杀了他!你抓到人了吗!你抓到了吗!阿绫的尸首呢……是我和他一起来京城的,我要带他回家!你把阿绫,给我吧……” “阿栎公子,阿绫尸身落了水,找到时已经不能看了。怕引发疫病……”四喜把嘴唇抿得发白,“就地烧了……” 阿栎彻底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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