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一来,阿绫隔日便要挤出半天时间来,陪云璋殿下读书,写功课。 算了算工期,实在紧迫。他既不能耽误了手上的差事,也断然舍不下这么难得的名师,只好缩减夜里睡觉的时间,二更入眠,四更鸡鸣便要动身,同那些轮值宫人一道天未亮便踩着宫门打开的时辰进入,只身赶往造办处,点起两盏烛火,抓紧时间在夜幕一般浓郁的玄色丝绒上飞针走线。 “阿绫?阿绫?”阿栎晃了晃他的肩膀,“别睡了,四喜公公来叫你了。” 他睁开眼,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让肩膀和眼睛都歇息歇息,没想到竟这么趴在绣绷的边边上睡着了。窗外日上中天,已是午时了。 “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我睡了才回来,还没醒你人就不见了……可别熬坏了。范师傅的前车之鉴这么快就忘了啊。”阿栎跟在他身后下楼。 “不至于。范师傅什么年岁了…..况且我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阿绫摆摆手与他告别,搓着眼皮跟上四喜往晞耀宫走。 “……你这,”云珩见了他直皱眉,“不舒服么?眼睛怎么这么红?” 阿绫摇摇头:“没有……”困意吞不下,一张嘴便冒出来,他忙掩口打了个深深的哈欠,禁不住泪光涟涟。 云珩招手,木棉递上一条温热的帕子,阿绫连忙接过按一按眼睛。 “是夜里睡不好?”云珩问道,“我这里有太医开的方子,还有安神香,你拿些回去睡前点一只试试看?” “殿下,我真的没事,就是睡得不大够,太后生辰眼见着就到了。”阿绫尴尬一笑,不好解释。总不能说是因为陪云璋殿下做功课耽搁了吧…… 可太子殿下是何洞察力,耐着性子与他用完膳,不由分说直接将他推进了寝殿:“今日不用教我了。不就是那几针吗,我自己来就是。” 一沾到细软的枕面,阿绫整个人都酥了,顺势往里一滚。 兴许是困糊涂了,他喃喃自语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你们皇家的人……怎么要穿这么多衣裳啊……” 云珩正俯身解他领边扣,闻声噗嗤一笑,坐到了榻边,轻声道:“放肆。” 闻着一室安神香的味道,阿绫睁不开眼,干脆不挣扎了:“我就睡一下下……殿下记得叫醒我……” 失去意识前,他额间一痒,柔软一触即离。 阿绫梦到了儿时那个算命先生,老人家捻着脏兮兮的须发,指着他说,这孩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将来可是要平步青云的。 不知过了多久,阿绫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寝殿内光彩夺目的锦缎与轻纱床幔醒神,他抬手揉了揉眼角,仿佛还能嗅到手上那方掺了金的墨锭余香,这么名贵的墨,民间的读书人恐一辈子也摸不到。 而他,一介草民,如今躺在太子睡的床榻上,与皇子一起听全天下最渊博的先生讲学。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看上去江湖骗子似的老者竟料对了。 他起身往正殿走,一迈出门恰巧遇上四喜带着两个小太和一个小宫女监往暖阁走过去,其中一个抱着一张鼓凳,一个搬着卷绷绣架,宫女提着造办处绣匠人手一只的工具木箱子,里头通常装满了针线。 四喜指挥着身后的随从们,“放进去,就立在窗边上吧。放好再去加一盏灯。” “这是?”阿绫走上前去,与四喜面对面站在暖阁外。 “是殿下安排的,说……”四喜往他肩头瞄了一眼立刻住嘴,低下了头。 阿绫转身,云珩正走过来:“估摸着你该醒了。” 里头刚好安排妥当,四喜带着宫人们悄无声息鱼贯而出,太子殿下亲自走进暖阁看了几眼,似乎还算满意。 他走到窗边摸了摸绣架的边缘:“本想叫四喜去连那‘百鸟朝凤’一起取来,可恐他手脚粗笨,再给你拆坏了,干脆让裁缝给你送来,反正也要给云璋送一套刚裁好的贴里,叫他寿宴穿。” 阿绫看着那新添的绣架,不解道:“殿下叫他们送斗篷过来是……” “最近天不好,你不要一天天跑来跑去折腾了……”太子殿下说着,坐到了暖阁的罗汉榻上,“就专心呆在这里,陪云璋读书写功课也好,造办处的差事也罢,都不会耽搁,你也不会睡不饱了。” “读……读书……”阿绫一直担心太子殿下和少师大人会怪罪他,怪他自作主张帮云璋殿下一起做功课,可如今回忆那日误打误撞开始旁听伴读的事,好像还是云珩促成的? “阿绫。”云珩拍了拍身边,待他坐过去自然而然拿起他一只手把玩,像文人雅士玩玉器盘核桃似的,“你为什么想读书?” 他果然知道。 既知道了,便无需欺瞒:“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我阿娘,她一心想我做个读书人。”他眯起眼睛,回忆着过去阿娘那些主张,“她觉得,手艺人又辛苦,地位又低,读书人才会受人尊敬。后来教我刺绣的老师告诉我,当年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开始替我攒日后读书要用的银两了,可惜,进了叶府,他们不肯让我读书……不过,当年我有抄论语哄她瞒她来着,希望她那时候没看出什么破绽吧。” 云珩看着他,将他的手拢在两手之间紧紧握着,犹豫再三才问:“你阿娘她,当年是怎么……没的?” 阿绫很久没跟什么人说起阿娘了,他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和老师,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她。 事实上,对于宋映柔的死,他缄口不言,表面上因为无亲无故无人在意,内心里是不愿面对那份潜藏多年的愧疚。 “她……为了不拖累我,服毒自尽了。”阿绫深吸一口气,试着对云珩倾吐,“虽然大夫说过她是得了不治顽疾……可,若不是我在叶府处境艰难,她大概不会那么早就放弃吧……不必担惊受怕,不必一个人偷偷哭,不必郁郁不乐……” 云珩吃了一惊,全然呆住了:“服毒……” 阿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怕被人看透的瞳中掀起一阵波澜,从吃惊难掩慢慢转化为疼惜与感慨,又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而深深一叹,眼角发红,蹙眉苦笑。 他猛然想起,云珩也是在极其年幼时便失去了母亲。 云珩摇摇头,抵住了他的额:“是啊……若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谁不想多活几日呢……只是……” “殿下……我……”阿绫反握住他的手心。 对方没有像老师,像元宝,像祖母那样安慰自己,或是替自己开脱。阿绫莫名猜到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只是也没人问问这孩子,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云珩似乎与他一样,心怀愧疚地活着。 但过去他们孤单,现在却有了彼此。 他轻轻蹭了蹭对方的鼻尖,率先从伤感中抽身,微微一笑:“不难过了。殿下。”说罢他一探头,啄在云珩嘴角。 云珩一愣,继而目光一软,嘴唇轻启,缓缓贴了上来。谁知阿绫还未来得及闭上眼,对方那近在咫尺的柔软目光顷刻间结了冰,闪过丝丝骇人的寒芒。 太子殿下一把推开他,迅速起身将他拨到背后,对着窗外低声喝道:“谁!” 窗格子外果然灰影一晃。 阿绫脑袋里嗡的一声,刹那间后背渗了一层冷汗,他丝毫没有察觉窗外有人! 该不会,连这晞耀宫中都有刺客吧?不是有好多侍卫在殿外吗!他本能地弹起身,一把抓住云珩的手腕,将他向自己身后扯过去。 可云珩却纹丝不动站在前头,迎着那被一脚踢开的窗扇。 唰啦一声,一条敏捷的身影落进来,阿绫心底忽然涌上一丝恐慌,他是不是……根本保护不了眼前的人?
第60章 阿绫一步跨到云珩身边,谁知那“刺客”竟噗通一声跪下了。 云璋大惊失色抬起头:“不是……不是刺客,是我……我……太子哥哥……你们,你们……” 他眼睛眨得飞快,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嘴里磕磕巴巴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倒是阿绫,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那颗狂跳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甚至忘记行礼。 身后的门被推开,木棉四喜带着一众侍卫赶到,发觉地上跪的竟是五殿下,顿时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都下去。”云珩冷着脸走上前亲自将人扶起,显然是余怒未消,却还要给这五殿下留颜面。 待众人退下才开口质问道,“有门不走,是谁教你爬窗子?学什么不好,真以为梁上君子也是君子么?” “太子哥哥息怒……”云璋显然也懊恼不已,低下头,“我就是看你们都不在书房……小太监说你们在暖阁,我就想来吓吓你们……不是,不是想……想偷看你们……你们……那个……那个……”他嘴角一番抽搐,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阿绫默默打量着云璋殿下今日这一席新衣,果然与自己想象中一般合适。 前些日子他无意间听到四喜对太子殿下进言,说寿宴上五殿下若是穿旧衣难免被人发难。于是他留心去造办处库房翻到了一匹枫叶枯红的雁纹织银暗花缎,刻意留了下来,拿给了替五殿下裁衣的师傅。云璋殿下素来爱穿曳撒和贴里,这颜色与纹路刚好合适,不花哨不惹眼,却也不失身份。 今日这样一看,云璋殿下的筋骨虽较常人开阔挺拔,一张脸却白皙秀气,穿红格外英姿勃发,若嫌单色缎子不够隆重,寿宴那日加些装饰,金的玉的,不论什么都与这枯红色适配。 阿绫看着看着发觉不对劲……五殿下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敢看盛怒之下的太子便罢了,怎么连自己的视线都在躲避? “你怎么了?”云珩也发觉不对,“可是摔伤哪里了?” 那人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没……”说完又难掩纠结,偷偷瞄了阿绫一眼。 “殿下,小兰大人到了。”四喜在门外提醒道。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云珩话音才落,木棉便进门,手上捧着一件玄青素贴里,上头还放着一对黑护臂。 “小兰大人说,外头积雪厚,今日不出门练骑射了,就在院子里练剑。”四喜见云珩脸色依旧不好,一边小心翼翼说话,一边要上手伺候太子更衣,却被木棉挡了挡,小太监手上一顿,而后心领神会地退到一边。 太子殿下已张开双手,木棉却迟迟不动,站在原地给阿绫使了个眼色。 阿绫略一思忖,云璋与云珩亲近,应当不会出去胡言乱语,于是大大方方走上前,扯开那条腰间绦带,又解了扣子。 太子殿下紧蹙的眉仿佛跟扣子一道被他解开来,沉默地盯着他看,嘴角还若有似无翘起个小弧,刚刚的不痛快一扫而光。 果然,不愧是伺候了云珩十几年的宫女。阿绫心中默默佩服起木棉来,女孩子的心思果然细腻,不必大动干戈刻意讨好便能哄人开心,自己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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