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守业僵了片刻,最终站了起来往外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吩咐狱卒将墨揖山带回去。 狱卒抓住墨揖山的胳膊,架着他起身。墨揖山的脚尖拖在地面,在昏暗的通道里留下不明显的血痕。他低着头,听见了女人们惊慌的哭声,就知道他要被带回牢里。 墨揖山在被扔到杂草上的那一刻笑起来,姨娘们都在哭泣,秋榆急切地叫着他,他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勉强撑着身看向墨沉霜。 父子俩眼神交汇,墨沉霜觉得胸口闷痛,道:“爹!” 墨揖山别开眼,他还咳着血,喃喃地道:“为父......尽力了......” 且说胡守业这边出了牢房,先到偏堂更衣。常随为他系腰带,他低头,问:“那人如何说的?从京都来的姓温的先生?” “是。”常随点头,“大人,他就是这么说的。” 胡守业没再说话,快速地整了冠出门。这会儿快到戌时,空中的蓝色微暗,正是夕阳收光的时候。一袭青色薄衫木簪挽发的人就站在廊下,微微仰颈看着只灯笼,那侧脸文雅,肤色白得有点晃眼。 “温......”胡守业心中已有了衡量,这一声竟有些紧张。他立刻清了嗓子,再次道:“温先生。” 温绪之回头,对胡守业拱手,道:“胡大人,贸然来扰,还请见谅。”又有礼地微笑,“在下温绪之,草字舒尘。” 温绪之,字舒尘,京都来的,能担得起这几条的全大乘也找不出第二个!胡守业立刻放低姿态,弯腰道:“不知温先生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温先生原谅!” 温绪之笑容不变,却难得没有再客气。他揣了袖,看着胡守业起身。 “温先生,”胡守业露出笑脸,“听闻您云游离都,不想竟屈尊到了此处!” 温绪之看他,那双眼里微凉。他道:“不才今日来,是为了墨家的事。” “墨家?”胡守业露出疑色,“是鹿溪镇的墨家?” 温绪之道:“正是。” 云拢沉霞,落了光到他身上,将那五官映得更加好看。偏偏表情淡漠,身上气质也冷。胡守业半眯着眼稍退了半步,笑道:“温先生寻墨家做什么?” 然而温绪之只看着他,这对视的目光也冷,摆明了是不告诉他。 “温先生,下官不敢欺瞒。”胡守业倾身,语重心长地无奈道:“这墨家的家主墨揖山居心叵测,以低价卖出的药丹实为毒丹,害了整镇的人!” “啊,这么快便定了罪吗?”温绪之笑意更深,道:“不过不才并不认识墨揖山。” 胡守业惊讶,不禁问:“那、那您这是?” “墨揖山的长子墨沉霜与不才是至交,”温绪之缓缓道,“因知己难寻,如今好友蒙难,如何也要问一问。” 胡守业不想墨沉霜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还与温绪之认识,惊奇地挑了眉。温绪之又道:“况且药铺本该救济众生,如今祸事既出,不才也想亲自问讯清楚。” “您与墨公子相熟,自是可去探望!”胡守业点头,又很自然地露了难色,道:“只是那墨揖山犯的是牵连九族的罪,牢房重犯,实在是......” 温绪之垂眸,苦笑道:“也是。”然后他从袖中拿出了什么,举到与胡守业视线齐平的地方。 亮光逼耀,金佩腰牌样式精美,云纹勾边,中间流畅地刻了“怀歌”二字。 “圣上金令在此。”温绪之微笑,他的眸被最后一点天光点亮,他道:“高殿庙堂沧溟广漠随我出入。” 第23章 遇险 可怜墨沉霜还未在干草上趴多久,就又被拖了出来,一路直入审讯堂。他只当是胡守业又想出了折磨人的手段,抬头时却见那椅上坐着的已经换了人,胡守业反站在一边。 “温......温先生,”墨揖山逐渐提高声音,“温先生!” “墨老爷。”温绪之对他的称呼不变,声音也很平静。他坐在这浓重的血腥味里仍然面不改色,只很轻地叹了一声。 “您、您能来......”墨揖山的眼神亮起来,他双臂勉强支撑,像是要爬起来,道:“何德何能......我墨家......” 温绪之垂眸,掩在宽袖下的指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轻敲了下。但他看向墨揖山的眼仍然很平静,他道:“不才今日来,也是想替令郎将诸事都问明白。” “我、我知道。”墨揖山道,他想说什么,却先看向胡守业。他紧咬着的牙都磨出了声,嘴角冒出血沫,嘀嗒落地。 胡守业回看过去,眼神狠绝。温绪之转身,安静地这场对峙尽收眼底,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又看回墨揖山,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 他沉了声:“墨老爷,贵府药铺出事,究竟是何原因?” 墨揖山颤巍着身,看到了温绪之看下来的眼。那里面毫无波动,让他不自觉地扭开脸,仍然不肯开口。 温绪之在漫长的沉默里侧脸看向被昏色充斥的廊,桂禺郡的监狱并不大,温绪之坐在这里便可隐约听到牢中人的说话声,有女眷在哭,又有人说了什么,回着声混成一片。温绪之侧耳倾听,却唯独没听到她他熟悉的铃铛声。他在这种缺失中恍惚了片刻,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尽管他没有,也不能,见他真正想要见的那个人。 可似乎他此刻一抬声,就能让那人听见,知道他来了此地。 温绪之喉间滑动,他已经许久未曾在如此的场合上为私事分神。指尖用力地蜷在掌心,他看着墨揖山,飞快地笑了一下,道:“既然墨老爷不愿意说,那么不才也不强求了。”他面上冷色乍现,“墨家出事,哪怕危及全镇,我也想来问一问。若是有苦衷,我能问明白,也算是对得起与令郎朋友一场。可此刻如此看,倒是不才多事了。” 说罢人已站起了身,微微仰颈,有告辞的意思。 “温先生!”墨揖山猛地抬头,“我——” 这声还没出来,人已经被一拥而上的狱卒堵住了嘴。胡守业挥出的手还没收回来,对下面喝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我拖下去,别脏了温先生的眼!” 温绪之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转身就走。等到了外面时还板着脸,弄得胡守业也不敢凑得太近。 “温先生?”胡守业愤恨道:“这墨揖山实乃刁民!当真罪无可恕!” 温绪之神色不虞,也不说话,他像是被墨揖山时才的拒不配合惹怒了,抽身便往外去。胡守业相送,将人送带来时的马车旁。 “多谢胡大人。”温绪之拱手,虽明显不悦,还是好教养地道:“不才自归,叨扰公务,多有得罪。” 胡守业点头哈腰,将温绪之扶上马车。温先生果然是抽了簪的清雅之士,就自己驾着车离去,此时已夜色昏暗,胡守业要派人护送,他也婉拒了。 马车微晃地跑出视线,常随打着灯笼站在胡守业身侧,不确定地道:“胡大人?” 胡守业伸手将那灯笼抬高,看着大门的空旷,道:“他大概是知道了。” 这常随是胡守业的心腹,知道胡守业在说什么。他问:“可那先生时才......” “你当这先生是什么人!”胡守业有些气急败坏,回头急声道:“那是一年前兵败西戎,名响大乘的天子近臣!” 他的常随哪里懂这些,当年惊得发愣。胡守业眯起眼睛,道:“墨揖山什么也不说,并不代表温舒尘没察觉什么。他若真的如他看起来这般断情绝欲也就罢了,却偏偏不是。” 灯笼在渐沉的暗色里晕开暖光,没照到胡守业的脸。他在这局势里逐渐发狠,道:“派人跟上去,人左右没死在我的院里。” 从桂禺郡到瑶城的路并不远,就是颠簸。夏夜暖风迎面吹乱了温绪之的发,木簪松垮,就要挽不住,但他并没有停下整理。马鞭又一次抽出去,鲜少露出急色的温先生只顾赶路。 胡守业不会放心,他没有多少时间。 车轮声吱呀,快速地碾过泥道,不知哪儿来的枯枝横在当中,被马匹干脆地踏断。白月独自挂在天边,勉强在沉暗的夜里破开一点浅色的光。温绪之借着这光看路,这场疾行仿佛一场奔赴。 马蹄声从身后逼近,温绪之再次挥鞭,马匹拉着马车,速度已经到达极限。林间路很快就要结束,瑶城的城门还没有关,那城楼上灯火明亮,逐渐出现在温绪之的视线里。 马车终于跑上平坦的大路,直通城门。然而这对于温绪之来说并不是好事,此时的豁然开朗让他避无可避。果然那哨声骤起,长箭就擦着车厢过去,就插在马蹄才踩过的地面。 温绪之抖动缰绳,马受了惊,嘶鸣狂奔。身后传来铁器出鞘的摩擦声,有人大喝:“劫路!前方人速住!” 温绪之对身后人的喊话不予理会,只管向前。两匹马已追到马车侧边,几乎要和温绪之并驾齐驱,温绪之稍微侧目,见几人都斜裹豹皮,是山匪的打扮。 然而他知道他们不是。 他看向城门,再次打马。 从不曾为私欲犯险,或者说从某一刻开始就没觉得自己会再有私欲的温先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他活了二十四年也从未有过的冲动和坚定,可他忽然很享受这样的悸动。 刀带着风声劈下来,温绪之矮身躲避,那刀就砍进车壁,晃眼的锋利刀背倒映出了温先生淡漠的侧脸。 温绪之侧目,对身侧正在用力拔刀的人露了冷笑,问:“几位是劫路还是灭口?” 没人回答,温绪之也没等着,人已经踩着侧边的车轓站了起来。那从不曾握过刀的手从袖中一过,匕首划过缰绳,宽衫在夜色里一晃,人已经坐上了马。 看似柔弱的先生马术竟不差,因当年随皇上出征西戎时都是一路疾驰。马车歪斜着翻倒,温绪之就在一路弥漫的尘埃中纵马而出。 瑶城门口站着护城军,要入内就得受盘查,挨挤着的还有百姓商队,他必须要到那里。然而身后的人怎肯就此罢休,刀在此砍来,温绪之抓着马鬃伏身,抬臂下意识地一挡。冷刃相撞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麻,力量不足的温先生整条胳膊都在酸疼,那匕首脱手而出,不知到了何处。 城上的灯笼晃人眼,温绪之只盯着那亮色,因他只剩下飞奔逃路这一个选择。然而弓弦瓮声乍起,利箭强劲,从他的左肩穿过。 温绪之闷哼一声,疼得眼前一黑,低头看到了那箭染血的尖端。马跑得不稳,他看着城门就在眼前,却牵不住缰绳。左边身子不受控制地低下去,还没试图挽救人就滚了鞍,摔在地上。 等翻滚停下时温绪之的肩已经彻底被那一箭贯穿,他侧身撑了手,却没能爬起来。血腥味涌入鼻腔,那青衫从胸前的位置到左膝都是血。他听着弓弦声又起,视线有些模糊,他知道这一箭他躲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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