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温绪之带着三位少年走出了镇,曲嬉桃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抽搭搭地抓了许佑安的手一路。温绪之将三人带回了自己那儿,让许佑安淘了湿帕子来。 几人坐院里,曲嬉桃将帕搭到眼上,露出的鼻头还是红的。尤羽乌卡也是要哭的样子,只许佑安不说话,坐一边儿看着曲嬉桃敷眼睛。 温绪之没有说话,眉眼间冷色未褪。 许佑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温先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温先生。” 温绪之垂眸,抿了下嘴,又是温润如常。尤羽乌卡双手握拳,道:“谢谢温先生。” “嗯?”温绪之看向他,“谢我做什么?” “谢谢温先生为霜哥说话,”尤羽乌卡头上的织珠垂饰在阳光下反着彩光,“那些人,欺人太甚!” 温绪之道:“说的都是实话,”又像是自嘲地微笑,“若今日他们真动起手来,怕是不能脱身。” 尤羽乌卡闻言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又被温绪之按着坐下了。曲嬉桃将帕子从眼睛上拿下来,小声道:“温先生,霜哥一家还能出来么?” 温绪之喉间微动,若那药丹真出了问题,即便是无心之失,药商和大夫都要判处刑法,发配充奴成为流籍都是轻的,前提是镇上不能死人。但温先生看了看小姑娘的泪眼,就只道:“会出来的。” 谁知曲嬉桃在这一句里放声大哭,断续道:“温先......先生......你就是,安慰......我的,对不对!”她扯着温绪之的袖子,“我、我真的,从未,见......见过、见过霜哥,那么......狼狈,的样子!” 两小无猜的情谊,在她心里永远高大正直的墨沉霜也如蝼蚁。在鹿溪镇上有资格横着走的墨家轻易地倒塌,这一刻曲嬉桃说不上自己是伤心还是惋惜还是害怕,总之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残酷的现实,她需要哭一场,可哭完了难受还在,什么也改变不了。 尤羽乌卡将她手里的帕子拿过来,给她揩了泪。曲嬉桃似乎清醒了一下,缓缓地松开了温绪之,道:“霜哥被、被锁在家里之后,我,我去,找过客崇楷,还有吉沛楹......可他们都,都跟不认识霜哥似的......” 明明以前还玩得那么好。 许佑安看了她许久,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霜哥......难受的还在后头。” 温绪之也抬了眼,从小为吃穿发愁的少年比锦衣玉食的孩子要看得清人情世故。然而曲嬉桃最不需要就是这样的话,小姑娘蹭地站起来,湿透了的帕子扔出去,正甩在许佑安侧脸。 “你说什么!”曲嬉桃的泪落下来,砸在桌面上时好大一声响。她愤怒地看着许佑安,道:“霜哥帮过你,你就这么说他!” 许佑安捡着帕子,低着头道:“我说的是实话。” 少年不知如何安慰人,但面对责怪也不会服软。他将那帕子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我不与你说了!”曲嬉桃转身,道:“我、我回家问我爹娘去,总有办法救霜哥的!” 她这就要告辞,温绪之出人意料地没有挽留,只让尤羽乌卡与她结伴,路上小心。他还坐在院里,手中的茶盏是空的,洁白的指尖点在里面,一起融泛冷色。 许佑安坐在他身边,忍了许久的静默,最终道:“温先生。” 温绪之抬了目光,许佑安微微前倾,问:“霜哥还能出来吗?” 温绪之望向已经败落的合欢,又沉默了很久。风托起他的发丝和宽袖,微微挡乱了视线,他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他垂敛着目光,道:“能。” 第22章 牢狱 受桂禺郡知府管辖的监狱中昏晦潮湿,牢房逼仄。不知哪个角落的老鼠叫了几声,被关在一起的女眷中立刻有人哭起来。 墨予霖睡着,也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在这盛夏的天气里半昏迷。墨沉霜靠坐墙边,将他抱在怀里,低头看着他弟弟脖子里的红疹。 对面的牢房里单独关押着墨揖山,他白了发,从进来的第一晚开始,到今日已是满头灰白。他不与任何人说话,只盘腿面对着墙壁坐着,脖子弯出了弧度,连头也不抬。 狱卒大步走过来,开锁的声音听着有阴寒之感。旁边房里的姨娘们立刻坐起身,盼着是要放她们出去的。 然而狱卒只是打开了墨揖山的牢门,墨揖山回头看了一眼,像是毫无兴趣般,又扭过了头。两名狱卒一左一右地拎起他,架着就往外走。 “老爷......老爷!”秋榆推开挡她前面的姨娘,扑倒铁栏上呼喊。她的鬓发乱了,将脸费力地卡在空隙,颤声道:“你们......官差老爷!你们要将人带去哪儿?” 墨揖山被拖着行走,对妻子置若罔闻。狱卒回过头,先对着秋榆的方向啐了一口,又大声呵斥道:“闭嘴!” 秋榆跌坐回去,留长的漂亮指甲断得参差不齐。墨沉霜看了眼他娘,抱紧了墨予霖。 他们已经被关在这里数日,除了铁窗能透过天光以外根本不知时辰,每日一顿牢饭,自然都是馊了的。少年的目光紧紧跟着挟着他爹的狱卒,明亮的眼里多了点别的,狠绝地看出去,让人想到狩猎时浑身肌肉紧绷的狼狗。 狱卒斜睨了眼,墨沉霜抱着墨予霖的手臂就又收紧了些。但狱卒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拖拽着墨揖山出去了。 秋榆紧紧扒着牢门,哭道:“老爷......” 墨沉霜转过眼,道:“娘!” 秋榆看过来,露出憔悴的脸,这一瞬墨沉霜也红了眼眶。秋榆自己脸上还挂着泪,先道:“不许哭!”又柔了语气,强压着哽咽,问:“予霖如何了?” 墨沉霜垂眸看了眼墨予霖脖颈处的红疹,那疹子很密集,明着有向下延伸的趋势,是因为此处的湿热而得。他愣了会儿,指尖拨动了两下那挂在银项圈上的铃铛,对秋榆道:“无事,大概是困了。” 这话算是慰藉,秋榆坐回去,疲惫地闭了眼。缩在角落里的是前不久才嫁给墨揖山的第五房姨娘,此时哭得比谁都凶。那混着尘的帕子举在眼边,她绝望地小声道:“......谁知,谁知是有这祸事的人家......可怜我清白出身,竟......”又是一通怨天尤人。 谁知时才还一脸倦容的秋榆忽地睁了眼,带着怒气看过去。这里没人能吃饱,她也没了力气,就这么提了裙摆扑到里侧,结实地给了那偏房一个耳光。 姨娘捂着脸,还有点不敢相信,秋榆已急色厉斥道:“又贱又蠢的东西!嫁进来享福时倒不见你如此矫情,老爷才被带出去,生死未卜,你却只知道哭你自己!” 就算是在此处,这主母的气势一拿出来,偏房们都不敢出气,被打的那个也只是闷头委屈抽泣。墨沉霜看着,忽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和他关押在一个牢房的墨鑫震也笑起来,不过是嘲讽意味,提了声道:“你们啊,还当自己是大夫人和大少爷呢!到了这里,谁都一样,都是贱命一条!” 秋榆猛地转头,训斥的话还未出口,墨沉霜已先行道:“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墨鑫震骂了声,驳道:“反正别想我再叫你一声大哥!都要死了,还装什么样子!投了墨家的胎该是我倒霉......” “墨鑫震!”墨沉霜忍无可忍地吼出声,双目通红。他怀里还护着墨予霖,最终没有冒进,道:“你不用叫我大哥,你这个弟弟我也再不会认!既是如此,我若是将你打残打死了,你休要求声!” 这威胁还是管用的,墨鑫震横着眼,到底没再顶嘴。墨沉霜坐回去,牢中冬寒夏热,暑气蒸得人难受,入鼻的都是酸臭。他闻到了,忽然有些想吐。 不止因这味道,也因重鼎折足时众人的嘴脸。他爹自从在鹿溪镇上闭门不出时就不言不语,无论他怎么问也不肯回答,如今也是,而墨家上下也不曾同心,姨娘们只知哭闹,弟弟妹妹不管事,如墨鑫震般责怪父母的也不在少数。 日光斜照进铁窗,让墨沉霜睁不开眼。他合了眼也能看见那晃乱的光影,觉得眉心生疼,胸腔里气息混乱,过往的记忆一齐往脑子里去,又像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墨揖山被用了刑,此时蓬头垢面地伏在地上喘息。他的手和脚都被上了铁链,时才打在背上和臀部的棍子留下烂掉淤紫的皮肉,渗出的血染红了衣裳。 “怎么样?”座上审问的人慢条斯理地问:“想说了吗?” 墨揖山撑起小臂,头还低埋着,道:“我说......”他费力地牵动唇角,没动一下就有血冒出来,“我......我是,受了,桂禺郡知府,胡守业的指使......” 那坐在上面的正是胡守业,闻言将桌拍得震天响,道:“大胆!” 墨揖山像是被这句话取悦了,他甚至真的笑出了声,犹自继续道:“他要,以药丹进献......圣上,让、让我将......他手下药师制出的药丹......以低价在,鹿溪镇上卖出,以此,用、用......”他咳了两声,“用百姓试药。” “墨揖山!”胡守业肥胖的身躯在椅里颤了颤,大声喝道:“大胆刁民,到了如此地步也不改口!还敢污蔑朝廷命官!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改口还是不改口?” “不,不改口。”墨揖山勉强抬了下头,他看不清胡守业,只大概瞄着那声音的方向,道:“你问多少遍,我、我都是如此说。” 胡守业拍案而起,指着他道:“本官已给过你机会!”他想了想,又低下声音,道:“墨揖山,想想你的儿子。你现在认罪,本官念及你我之前的交情,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怕是你墨家要在此绝后!” “我......胡守业......”墨揖山面露讽刺,奈何他没有力气,于是又低下头去。他面前的地上滴的都是血和汗,几乎能倒影出他的脸。他看着那里,道:“正是因为,我有儿子......才......若我今日是孤身一人,也就,也就替你顶这个罪了。” 他咧开嘴,露出牙间的血沫,吃力地道:“何其,可笑,我......我当初答应你......就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如今却......”他的声逐渐滑下去,像是累得再也说不下去,然而他咳喘了一阵,又抬头道:“胡守业,我今日若是认了这罪,莫说你一定会赶尽杀绝,就是,他们......侥幸活下来,也得一辈子背着墨家后人的罪名,再也抬不起头。若是我,挺一挺,饶是带着几个小子一起去死......” 他又垂了眸,拒绝再开口。 “好,墨揖山,你可以!比我想的硬气!”胡守业俯身,像是要翻过那桌。他居高临下地逼近墨揖山,道:“这是你自找的。” 胡守业站直身,对候在一边的狱卒挥手,咬牙切齿道:“再给我打!” 狱卒手中的板子整齐地敲在地上,这是给受刑者的警告。就在那板子举起来时,有常随快步进来,俯身在胡守业身边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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