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日疑心有谁要加害自己,夜半梦惊都是持剑跳榻,大殿人心惶惶,各种滋养补品上了都不行。 因此寿宴当前。 老皇帝只窝在龙椅里头端着手炉,内侍的人拿了玉狐绒的毯子给皇上遮着脚,他就这么睥睨无趣地瞧着阶下演舞。 阶下任谁都瞧得见皇帝气力不从,玩不尽兴,怎奈文武百官想不出法子,又都不敢率先搭话,全都乐得紧张。 好在大宴当前,身后有靳仪图持剑守着,曹亭廊也在阶下侯着。 大抵整个大昭没有比这两位更强的高手,世帝也好安心觑目,接过旁边陈皇后剥好的葡萄,咬进嘴里。 “仪图啊。”世帝慵声唤道。 靳仪图立刻扶剑迈上一步,躬首应了声在。 “今夜也在大殿外守着吧。好歹生辰,朕想睡个好觉。” 靳仪图狼犬似的微抬了目,转即垂目暗淡,纳下狠戾。 “御前卫的人轮班都在。”靳仪图答:“皆是臣下心腹,高手忠胆。臣若是在陛下身边连转整日,精神不佳,反倒叫匪心之徒更有机可乘。” “这世上,大可只有你敢对朕说不了。”昭世帝鄙夷一瞥,又往铺着金丝软垫的龙椅里缩了几分,咳道: “有理,还叫朕反驳不了。” “臣下不过一心为圣上着想。” 曹亭廊站得远,乐舞声重,多半是听不见的,却蓦然回首,往这边瞧了一眼。 大皇子高坐在侧,接酒入口,在老皇帝余光下与六部礼酒。皇上不愿意离座,做儿子的便要承这一切。 不过大皇子桂康,年过四十,依旧是个皇子。 当朝不曾立太子,哪怕求立国本的奏章堆得成片,世帝执拗,说不立,便怕是要临死前才下得了令。 即便世人皆知,大皇子乃是国本的唯一上选。 当朝四位皇子,二皇子多年前死于谋乱,五皇子才是个扑蝶的年纪,三皇子……又是个人人唾骂的疯子。 桂康应承之余,扫了眼身侧空席。 透过空席,看得到隔桌席上五岁幼童,五皇子桂宣,在内侍怀里闹着要玩,坐不住,把内侍李灵公公急得满头大汗。 “桂弘呢。”大皇子暗声与身边侍从问。 “小人不知,怕是又去哪儿寻乐转悠了。三殿下昨儿个才解了禁足,以他的性子,怎可能乖乖来赴宴。” 侍从头都没抬,随口应了,陪桂康一并笑应众官。 - 画良之领着他翊卫营的人,绕着大殿转了三四圈,不敢喊乏,还得把腰背挺直,给百官看看禁军气派。 禁军就是这样,有事儿的时候杀人放火,没事儿的时候,养成个漂亮摆设。 到底是走到第五圈的时候,他闻见了大殿飞檐顶上有什么异响。 画良之把步子一滞,后边跟着的十几人也当即紧张扶了刀。 “项穆清!”画良之抬头,扯嗓子喊了一声:“好透了?” 果不其然,飞檐上头闻声探出个抱着弓的人头。把怀里偷偷藏的糕点塞进嘴里咽了后,笑着冲人回:“不耽误开弓!” 画良之瞧着那倚在飞檐的人,还有逸致偷吃,反正也没人发现得了,心里生得全是羡煞。 会射箭就是好,藏起来埋伏,避人耳目,也自在。 “那项大人吃好喝好,我等还要巡查,不打扰!”画良之报复似的大喊一声,怕是百丈开外立在殿外整天,早已腰酸背痛的武卫营都听得清楚。 “诶你!”项穆清难得急了,呸一声丢下来颗果核砸他,被画良之眼疾侧脸躲了过去。 “还嫌我死得不够彻底是!” 画良之头抬久了,习惯性伸手去一推面具,笑说:“项大人,想报仇,可以喊我!” 项穆清蹲在屋顶上,用鹰似的眼遥遥看向皇帝后边站的人,冷笑道:“打不过啊,你我叠一起也。” 项穆清居高临下,盯了画良之几会儿,刚要再开口,见得不远处晃来一大队人。 一眼过去,全是华服锦衣,为首的身着玄衣纁裳,片金围缘,袖端一圈貂绒,九蟒纹身,可是个皇子模样。 项穆清看得一愣,这时怎还会有皇子出得来闲逛? 忽然想起席间空位,恍然反应过来,应是那浪荡拙劣的三皇子殿下队。 三皇子桂弘,一向不迈朝堂,深居潜兴宫,紧闭不出。而潜兴宫又是位偏阴冷,即便是他们这些成日在宫里头的禁军首领,也不大熟悉三殿下真容。 只知道这位性劣品差的皇子,隔三差五偷违背皇命,跑出宫花天酒地,再不就是被禁足屋内,一醉一轮。 书不读,课业不上。国师打坏了他十来个书童,哭喊声连天,三殿下也充耳不闻,不带往经书上扔过去半眼,反倒想着法儿让侍从自宫外运春宫图进来。 带不进?废物,打残,丢出宫去。 人说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且患有疯病。不然二十六的年纪,早该成家出去独立个王府,还赖在宫里头,其一是老皇帝想看着他有没有继大统之意; 其二,更是怕他出了宫成脱缰的马,祸害民生。 无论如何,都是个别扯上关系为好的主。 赶紧低头小声提醒道:“画大人,来人了!” 画良之还叉个腰笑:“吓唬谁呢,这时候除了刺客,谁能到大殿后头!” “没骗你!”项穆清眼看人越来越近,急得要命,好赖画良之到底自己是听见了人声,收回散漫态度,项穆清才悻悻钻回檐上去。 画良之猛一回头,险撞来人胸口上。 眼前胸口高度……熟悉得很。 不同的是,此次这个位置上,正一条纹金蟒纹,直勾勾盯着他看。 “大人,屋檐上是有什么,看这么出神呢。莫不是朱雀落了?” 画良之吓得魂都散了一半,惶惶倒退出几步,撞在身后翊卫军身上,根本无心思考这略带厌戾的嗓音熟悉与否,颤巍抬头,试探一看。 面前人浑身酒气重得很。肩宽体高,带着甚是俯撼的震慑感负手立着,仰首往殿上他刚刚落过视线的位置,抻脖子看。 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倒是待画良之凝了神,脚已经开始发软了。 片金蟒纹,是皇子朝服。 面前高壮的身子缓缓回过头,面带酝色,眼中混沌,卷起个坏邪笑意。 “狐面大人,好巧呐。” 画良之心底忽地一悬,好似被人拎着衣领丢下悬崖,失重似的呼吸紧怵,伴来人浓厚酒气,瞬时被塞进月前醉熏回忆中去。 …… 完蛋,居然是他! “大人?” 桂弘笑得讪讪,微探下身端视眼前人,却直将酒气更重的逼向画良之。 画良之那日那时还没醉成狗,自己对他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全记得清楚。 “大、人?” 桂弘带着微醺,往后略微踉跄几步,觑目间看画良之扑通一声。 跪在自己面前。 翊卫几十部下通通原地随他一并跪倒。 “臣翊卫中郎画良之,见过三殿下。” 桂弘本略带玩味笑意的弯目,却在画良之跪下瞬间,再摸不到一点余温,疯气怒涨,掀起飞沙走石,冰冷得穿心彻骨,令人悚然畏怯。 …… 只消须臾后。 “哎呦,三殿下!老奴可跑不过您,慢点,慢……您这又往哪儿去啊!迟到啦,再不过去,皇宴都要完了!至少,至少露个脸,不然大不敬的,大……!” 身后潜兴宫的老内侍谢宁,领着一群宫女侍从举着大扇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桂弘旁边儿,老头涨红的脸被面前恐怖一幕,瞬间吓成煞白! 他们的三殿下,正揪着禁军将领的头发,强扭硬拖着往回处拽,脸上全是疯癫恶笑,双目瞪圆眦裂,神色扭曲得渗人。 后边一群翊卫的兵,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跟着被拖走的画良之跑,但也到底没一个敢动手,从皇子手里抢人。 画良之头皮都快被人扯下来,耳边听得见头发断裂扽响,挣扎起来更痛,倒不如顺着劲,跟他滚爬着跑。 三皇子身高步子广,画良之踉踉跄跄根本跟不上,头上固然疼的厉害,更主要也是,丢脸。 后边那一帮奴才吓得魂飞魄散,知道他们殿下犯了疯病,神仙都拦不住。 但当下他抓得可不是个几两银子就能打发得了的平头百姓,青楼小官,这可是……皇帝的禁军卫啊! 皇宴当前,把禁军将领不分青红皂白拖走,岂不要被盖上谋逆的帽子! 眼下一帮子藏青锦袍提剑的禁卫侍,在后边铁器铮铮追着喊“大人!”,另一帮老内侍小宫女腿瘸体弱哭着喊“殿下!” 大殿前歌舞升平,庆词满堂,大殿后哭丧尖叫,乱成一团。 真是……胡闹! 画良之忍无可忍,怎奈对方是皇子,没法反抗,只得咬牙切齿吼了声: “殿下!臣在奉皇命行公事,巡查大殿,不是……不是容您这般寻仇记恨的时候!还请殿下放开!” 桂弘却是置若罔闻,反倒手里更加劲地把人薅到面前,一脚踹在地上! 再像粘了什么污秽似的,嫌弃搓了搓刚刚抓了画良之头发的手指,将一把从他头上生扯下来的发丝抖在地上。 桂弘这一脚踹属实得不轻,叫人喉咙深处直犯腥。 幸亏穿了软锁子在里头,才没被捣折几根肋骨,但还是咳嗽半天,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他心知自己理亏,就算对方那日行径再过恶劣,桂弘终还是皇子,自己不仅惹不得,还把人揍了一顿,是该死。 “禁军翊卫中郎……画良之。” 画良之没胆抬头看人面色,仅从桂弘带着醉音,押着恨,一字一顿的语气中,念着自己名字,清晰听得他对自己有多怀恨在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寻见灭族仇人般,如一根根利刃穿心。 磨牙凿齿,一字一刀,从牙缝中挤出,再狠狠插进肺腑。 “来啊,把你这面具摘了,给我看看。”
第9章 命案 皇宴入夜还未止,但说夜里掌了灯后,更显繁华,来吃宴看热闹的百官没疲,倒是老世帝已经有些眼皮打架了。 飞檐金绫溢光,宫灯华贵,至尊气阔。 头顶星盘熠熠生辉,甚如普天同庆。 到了压轴的段,屯卫燃了设绕皇城各处的烟花。 一时间满天星斗皆化流萤,耀如白日,万民齐呼。 百姓喜悦声,隔着朱红宫墙,都听得一清二楚。 天下脚下步出一位披青莲紫袍的男子,足蹬翘头长靴,满身长袍绣星纹,穿珠镶嵌宝石,于月色烟花下呈星盘仙风,如覆银汉在身。 大帽遮掩下,夜风吹撩披肩长发,偶得灯明,暗影间隐约见得公子清逸俊朗,面如冠玉,薄凉垂目黯光,如神性心无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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