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气得水都不喝了,斥责这份试卷是‘不礼不法、满纸荒谬之言’;而唐奉澄又认为此卷‘破题新颖,看题异奇’,新仇旧恨夹杂起来,正吵了个不可开交。 两位肱股为了此卷名次连夜写了三千余字的折子递上去,李靖柏批复了四个字——“由卿决断”。 这到也在情理之中,李靖柏仓促登基,万事不敢妄动,很多情况都是在听朝臣们吵,然后给个不痛不痒的评价。 于是这份卷子又落到了张箦和唐安信的手里。张箦看后倒是没说什么,只觉得此生是个怪才,就又递交到了唐安信手里。 唐安信眼皮一跳——这破题,倒有点像宋承平的手笔。 宋承平可以高中,但绝不能在唐安信手里高中,否则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日后有舞弊案件类比今朝如何是好? 唐安信就道:“此生新颖独特,破题也是奇异,只是行文漏洞明显,且不攻词律,看问题又有几分偏颇——” 他话音未落,又被张箦接茬:“唐大人此言差矣,此生虽说文采不足,倒是剖析条例清理,有据有引,可观此生性情严谨,不正是我大雍所需的务实之才?” 张长居眉头一皱,将试卷往桌上一拍:“此生大谈朝政,竟拿我大雍天子和商纣对比,莫不是包藏祸心?又有好高骛远之疑,若真入了朝堂,成了那毒蛇傲鹰之流,你我可担不起责任。” “张乐沣你是不是妒忌英才?”唐奉澄皱了皱眉:“此生所引据典皆有来处,我观之几遍,连温莘的赋辞也有所引用,可见此生学识渊博又饱读诗书,甚至对当今朝政也有几分独到见解,我看此篇当为二十九名。” “唐大人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可担不起。”张长居嗤笑一声,连辩驳之词都懒得说了:“我与你争论这几日,话也说尽了,我只说一句,这篇文章撑死了二百九,断不能再高。” 张箦只好和稀泥,明日就是张榜的时候了,再不抄录出来就真贻笑大方了:“两位大人各执己见,都是为了我朝取贤,如今此生才能有了,只是见解颇有争议,不若折个中?日后也方便教授。” 唐安信也含笑:“桉静和乐沣都消消气,依我拙见,不若取一百二十七这个名次?” 转录的小官见他们有了分章,机灵地站出来:“几位大人都是大才,为我大雍费心劳力的,不若早些出了结果好回府?” *** 宋承平在唐安信府上等了良久,又久不见人,做出来的吃食都凉了。他正要打发小四去看看,就见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从路口过来。 他连忙上前,错开了车夫迎他的手,去替唐安信打帘子:“温莘。” 唐安信看见他就头疼。 一时冲动是冲动,可冲动完怎么收场就是问题了,关系转变太快,着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怎么来了我这?明日就要张榜了,不紧张?”唐安信看着他:“我可没有榜单。” 宋承平一脸痛苦扶额:“温莘,你可别念叨我了,我在家已经被念叨了好几天了。” 他这点活泼来得太是时候,让唐安信有一种陌生和熟悉交杂的错觉。 “走吧,初初跟晁二小姐学做了吃食。”宋承平走在唐安信右边略微靠前的地方:“我想着你和二小姐是同乡,想来吃食合你胃口,就带了些。” 唐安信脊背发毛,只觉自己活似一只被抓在手里团弄的猫,连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 放榜这日上午热闹地紧,唐安信今日无事,就也踱步到了附近的客栈。 他远远地听见有人欢呼:“中了中了!” 一年迈老声道:“好小子!中了第几啊!” “非也非也。”那人继续道:“我是在替我这位老哥哥高兴,他这可是第二次会考了,中了一百二十七呢!” 唐安信端坐,搁下手中的茶,对汝鹤吩咐道:“你去将那一百二十七名的考生唤来,说是我有事相邀。”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汝鹤就带来了人。 这人面貌端正,肤色略黑,难得的鼻高眼深,看着有几分北地人的模样。 他见了唐安信也是一愣,似乎没想到换自己来的人这么年轻——有一项延续了数百年的雅事,叫做‘榜下捉婿’,说的就是有些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会在张榜的时日来物色女婿。 “晚生宋明敛,见过大人。” 他这话倒让唐安信来了兴致:“你认得我?” “不认得。” “那你怎知我是庙堂微官而非乡绅财人?” 宋明敛笑道:“大人周身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清廉大官。” “夸耀我可没用,我看你不是巧言令色的浮华人士。”唐安信看着人上茶:“失礼了,竟忘了让举人老爷坐了。” 唐安信又问:“那你猜我是何人?” 宋明敛倒认真端详起来:“晚生不知。” “我看过你的文章。”唐安信也避开这个话题不谈:“破题和剖析都很精彩,只是行文之间似是不善言辞?” “唐大人谬赞。”宋明敛端正坐着:“晚生于辞藻之流确实不太擅长。” “这会儿又知道我是谁了?” “我此前并为有文章广为流传,而近期又只有试中的一篇,大人即是朝堂脊梁,见的自然是后者。而张榜不过半日,大人已然见过我的文章,想来就是审阅此次试卷的大人了。况且和两位张大人年岁又不太能对的上,晚生约莫着您就是礼部侍郎唐大人。” 唐安信大笑:“猜对了一半,我与桉静同姓,不过表字温莘。” 宋明敛忽地起身拜下。 外间日色正好,虽说是春日,但是已经有了几分暖意。 宋承平不紧不慢地在府里喝茶,等过了晌午才来看榜单。 这次会试共录取二百五十九名,宋承平不偏不倚,正是第一百一十一。
第72章 错综 延试紧跟着会试,往年是三月的朔日,今年还是往后,定在了十一日。 殿试最初是由帝王出题,不过到了今朝,大多帝王都没那个精力,就会在朝臣中选择阅历、文姿皆出众的,今年定的是刘司桓。 总算没了担子,唐安信无事一身轻。每次科考对天下读书人来说都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不过对于朝臣,尤其是唐安信这种高中出身的朝臣而言,更像是一桩趣事——大抵天下人都是如此,挨不着自己身上,就都有一种矜持的过来人的怡然。 唐安信在本朝文坛上算得上有名气,早年常有几篇赋文小词流出,到了近几年就不似当初那么莽直。这也就意味着常有后生学子来拜会他,虽说民与官之间总有一星半点的隔阂,但是在文坛上这种隔阂就愈发浅薄起来。 宋承平有幸做了举人,还是中等偏上的名次,最近就开始为不日的延试忙起来,只是难为他还记着每日往房顶晃上一晃,隔着几道院墙也要看看唐安信。 唐奉澄最近馋上了唐安信这里的一味芡实糕,日日都来,和几个落榜的试子聊得不亦说乎。 这会儿到了晚间,他才记起来府上还有事:“温莘,我就先回了。” “对了。”唐奉澄想起来什么似的:“邵安和你最近是不是生疏了些?眼看着就要入朝了,忌讳也不是这么个忌讳法?” 唐安信:…… 不才,你吃的芡实糕就是他送来的。 此事难与外人道,可唐奉澄终究不是外人。大雍虽说民风开发,可也没开放到这个地步,而且两人身份尴尬,总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说是真心估计亲近的人都不信。 他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却被唐奉澄看出一二:“怎的?有难言之隐?” 唐安信牙疼已经发展到头疼了。 这倒让唐奉澄更好奇,此人不愧为损友,带着一点微妙的兴奋催促他:“你我相交数年,我还真没见过令你头大的事,快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良久,唐奉澄带着一脸如鲠在喉的表情回府。 他走之前总算记起自己那不怎么靠谱的良心,叮嘱了一句:“我与邵安也称得上相熟,他若是日后入仕,估计也是清廉这一派的峥嵘新权,你俩若是日后分道扬镳,记得别给人气走了。” 怪不得此人早年那点恃宠而骄的感觉又回来了,原来是光明正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唐安信自觉没脸,跟着唐奉澄出了门:“我……不欺负他就是。” 唐奉澄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师生关系何其庄重,宋承平他能对自己老师产生这种想法也是奇诡,更离谱的是竟然能让唐安信同意!要是这样匪夷所思的关系也能成,那他一个自诩不比谁丑的美男子竟也没个一两朵桃花? 细细想来,怪不得宋承平诸多行为都很奇怪,原来是早有预谋! *** 延试如期举行,诸生过了搜验,被侍卫引着来了殿内,按张榜的顺序坐好后,就有人发了试纸。 李靖柏身居高处,脸色看着也不怎么好,像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的模样。身后赫赫然垂了帘子,有一华服高髻的女子端坐,正是傅君生。 宋承平心下几转。 刘司桓正是不折不扣的傅党,傅君生此次回朝是面子上的名正言顺,她下毒李靖琪众人皆知,因此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都会盯死了她。同时,朝臣又不可能背起‘窃国’的罪名,对傅君生自然要带上几分尊敬,这也就使得傅党愈发猖獗。 宋承平打量完毕,又把视线落到试纸上。 纸上一道策题横着,稀稀落落竟只有两行: 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 即屯田法,诚生财之原,屡经条议申饬,不见实效,其故何与? 这题好怪。 恤民是在说东丰百姓,赡军是在说李珂玵和边塞将士,可堂而皇之在试卷上提出,安的是哪门子的心?又怎得突然提起了屯田法?莫非是猪油蒙了心,真开始为百姓谋福祉了? 行文至中间,宋承平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大雍并非是一个上下隔离很开的国家,相反,皇族和百姓生活挨得很近,反倒是那些望族朱门,大行其道建高了门槛,傅固更是大行其文,痛斥那些‘才子小姐几般欢好共赴红帐’的话本。换句话说,皇族对百姓很是关爱,收成不好就常有减赋消税的情况,但是贪官腐蟲杀不尽——这些官吏的上面还有人。 有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刘司桓身为一朝阁老,侍的却不是百姓和帝王,那他提及屯田,意图就很明显了——唐家。 武帝在位时就有对唐家下刀子的想法,只是事务蹉跎,也就搁置下来。李靖琪看的也很明白,但是他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所以转而去剜傅家的肉。 今上刚刚登基,诸事还没到让他定夺的时候,他更像一具摆在堂上的木偶——傅家需要他掩盖行迹和野心,朝臣需要他做一颗明星。
57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