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平见他说得坦荡,也不再提:“那来贵地的大人物是谁啊?” 说起这,这小二来劲了:“唐大人有一位好友,也姓唐,尊字温莘的,乃是当今的吏部尚书。” “这来的贵人啊,正是这位尚书大人的学生!” 宋承平一时之间啼笑皆非。 他羁旅多日,猛然听到‘温莘’,竟是在这么个地方,让他陡然产生了一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所叹相思无声,所幸相思无声。 这小二也不知道方才还交谈甚欢的客人为何突然就落寞了下来,于是压低了声音:“那……公子可要餐食?” “不了。”宋承平敛了深思:“方才我听你谈及老知县,言辞甚是憧憬,料想这位大人是位清平好官了?那怎得我看县内略有寥落?” “老知县敦厚爱民,可是就是时运不济了些,公子知道信子不?” 宋承平又皱眉:“不知。” “信子是各地的大事,做成了笺子各级各级分发下来的。”小二指了指县衙的方向:“老大人亲自搬着椅子坐门口给我们念呢!” 宋承平还要开口,楼下却有人一直喊着小二。 小二惭惭一笑:“公子若是不用餐食,我就先走了,夜间有事喊小武就行。” 他下着楼,又扯着嗓子:“小武耳朵不是很好,公子记得声音大些!” 宋承平沉思半响。 原本以为是这丰乐县知县是穷凶贪腐之徒,岂料环看一番,有些偏颇,那这时疫又是何况? *** 翌日一早,宋承平就寻了那小武,让这孩子把他的东西送到衙门,付了五文钱当作酬劳,他自己则孤身一人去了那村子。 这村子没个好听的名字,此地也没多少人识字,官话也是半通半不通的,宋承平蹉跎了好久才来的小赵沟。 小路不经雨,好在春日里这里雨水不多,倒是还好走。 这村沿着路,走到头也没豁然开朗,更不必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村口一条羊肠小道蜿蜒着,立了座石碑,宋承平端详良久才从一团乌七八糟的符号里辨别出‘小赵沟’几个字。 再往前几步,有几个士卒模样的抱着棍子守着,见前方来了个人,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站直。 “你是何人?来做什么?” 宋承平鞠了一躬:“小生是云游来的游医,听闻这里有疫病,特意来看看。” 一个矮瘦模样的小伙子搁了棍,学着宋承平的模样也鞠了一躬,只是有些怪模怪样的:“伢子心好嘞很!前几天有人来过啦!不用看啦!” 宋承平年少时也是游学过的,对各地的口音略有了解,半蒙半猜也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只是对方似乎极不擅长官话,只能听懂前面的,再说就是一脸茫然之态。 宋承平比划两下,又指指村子里,示意自己要进去。 这小伙子急了,一口乡音更重了:“不中不中!进不得哟!” 问他原因又说不清楚,宋承平只得打道回衙门,打算寻个能说得上话的再来。 至此,宋承平才总的明白为何历来进士,都不喜欢外调了。 他东西都让小武送进了衙门,身上只有文书和牌子,并几两碎银。到了县衙,验明正身后宋承平才算见得那小二口中的老知县。 老知县姓张,字维均,正是贵姓,面上也端的一片祥和,说的好听点就是温柔敦厚,说的难听了就是一派老乌龟相。 想到这里,宋承平不免带了点笑意,倒让张维均觉得他亲切起来。 宋承平行晚辈礼:“大人不知今后在何处高就?” 张维均乐呵呵地模样:“就在隔壁县子哦!” 他又紧着吩咐县丞:“润和哦,快些安排膳食,我听说绍安是京里来的?那还是下羊肉饺子?” 宋承平连忙推辞:“晚生饮食不论,什么方便随便安置些就是。” 赵润和听了也一派推辞:“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即来了本县,自然是俺您的习俗来办。” 有人跟着去了后厨,这三人就又安静下来,面上一片祥和。 宋承平忽地开口:“我听张大人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士?倒有几分南地的口音?” 张维均一愣:“绍安好聪慧!我正是丰济人士。” 又是丰济。 这倒是意外之喜,宋承平看着他继续说:“我年少四处游学,倒去过南地,不知大人可有思乡?思乡念亲之时何法传书啊?” “说起家乡,我已经二十余年没回去过了,早年还有亲人相思所寄,后来父母去了,也就没什么好挂念的了。”张维均捻着胡须笑道:“我初来之时传书极不方便,还是要托信客,不过最近倒是方便许多,只需行上十几里,到安乐里寻程家商铺,把信交付过去就好了。” 他想起来什么的,又道:“绍安年纪尚轻已是进士,实在是年少有为,不知可否娶妻啊?” 宋承平羞惭一笑:“不瞒大人,我惦记传书正是寄予家妻和老父。” “甚好甚好!你这伢子果然有本事!”张维均大笑几声:“我听说你师从唐大人?” “正是。” “正好!旁人多推举唐桉静大人的墨宝,而我私以为唐温莘大人要更胜一筹,我这里私存了一副画,你正好帮我看看是不是真迹。”
第77章 雕龙 万事安顿好,宋承平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小赵沟。 张维均也急着上任,留给他的就只有赵润和,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半个多月宋承平一直在研究县志,顺带还要去近里的田间看看,春日种下的小麦已经长出来了,绿油油的一片。 “赵县丞。”宋承平翻着县志唤他:“我看小赵沟地处偏僻,离本县县衙深远,怎得划分到本县衙署了?” “大人唤我润和就是。” 赵润和虚长宋承平二十余岁,甚至比唐安信还要大,如今却还要在这年轻后生面前自称下官,也是时也命也运也。 “大人有所不知,小赵沟与临县隔了一条河,为方便管辖就划在了本县。” 宋承平指着县志:“那为何县志上全无标记?” “这牵扯到本地一桩琐事了,相传是河里有龙王,半夜显了灵规劝,说自己为野神,不堪受天朝供奉,因此当年的县太爷特意叮嘱了不要补漏。”赵润和见宋承平面色不好,讪讪一笑:“本是乡野里愚民们的玩笑,历代知县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一直搁置了下来。” 赵润和看出来宋承平有要去小赵沟的意思,苦着一张脸规劝:“大人谨慎哟!那小赵沟可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 “那小赵沟……有鬼啊!” 宋承平听了这话反倒乐起来:“我一生坦荡光正,还从未见过鬼,即在任上得闻,总要见上一见。” 他偏头瞥了赵润和一样:“更何况,本官已经去过一趟了,不过三两个枯瘦青年,还真没见到润和说的鬼。” 赵润和见劝不住,只好苦着脸寻了衙役,自己也苦哈哈地换了衣服跟从。 门口的几个人见了县丞倒不敢动,比对宋承平恭敬了不少,引着人往里进。 进了以后才发现这这村子小的可怜,比京城大一点的菜市场还要小,房也贫苦,更没什么像样的地,透着一股凄惨的模样。沿着土路向里走,宋承平又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半弯着身问里正:“贵村竟没有女孩儿家?” 里正睁着一双昏花老眼,张着嘴‘啊’了一声,宋承平甚至能看见他稀落的几颗牙。 赵润和凑到里正耳朵边,扯着嗓子喊:“大人问你村子里咋某小闺妮儿嘞!” “小闺妮儿!”这句里正听懂了,应道:“大一点的小闺女都嫁出去啦!小娃娃家家的,还在屋里做做杂活儿!” “不出门?” “不出门!” 这和宋承平游学时见得贫村苦县不一样。 旁处在糊口都成了问题的情况下,都会让男丁早早下地,女孩家也跟着,或是进山里寻野果子之类,总而言之,断没有大门不出的——这闺秀遗风竟在这么个地方残留一二? 远处一处小屋吸引了宋承平的目光。 这小屋格外靓丽,在一众行将就木的破瓦老房里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是一众苦药丸子里掺了一颗珍珠。 格格不入。 赵润和见他盯着那屋子看,苦着一张老脸:“大人莫看,那正是闹鬼的屋子哟!” 宋承平把自己手里的帕子交由赵润和:“润和莫急,你替我看着这帕子,我进去看看。” 里正想揽,又碍于身份,只好委委屈屈地把话咽下去,一张脸就更像风干促缩的核桃。 这屋外间看不出什么,一进来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许是地基打的浅,角落里已经有一点坍塌了,上面倒是不漏雨,抬头一看,房梁竟是雕的龙! 平日里看不清,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宋承平担心房内看不清,特意点了灯烛,这才看出端倪。 这房主竟是丝毫不避讳,还似描了金,只是龙首不知对着哪里,看不甚清楚。 宋承平心神一敛,又四下寻探。 顺着杂草丛生的野道往后院走,石阶被新草掩盖,宋承平蓦地停住。 是小半个头骨。 他默默在心里念了两句不知道从哪记来的往生咒,又蹲下身端详片刻。 像是死了许久,残骨上的痕迹除了断口处像是野兽咬的,还有不少地方是重物砸出来的凹痕。 宋承平垂眸看着,猛然听到破空声,他连忙隔着破布把那头骨往远处一扔,整个人同时一避——整整错开疾来的长枪。 来人一身白衣,戴着斗笠,看不分明样貌,只一把长枪虎虎生风。 宋承平几吸间数次躲避,却有些束手无策,兵家常言‘一寸长一寸强’,饶是宋承平出手再急,短时间也还真近不了这人的身。 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猛一回首,红缨枪自侧畔而出,正中宋承平左臂的方向。 宋承平仓皇躲避,再一回头,这人竟没了影。 抬头苍天磊磊,竟是将近月色。 此事太过奇诡,宋承平只好避而不前,打算寻个百日再来,四下探查不见那头骨,又只好败兴而归。 里正和赵润和正等得心焦,只是碍于种种不敢往前,见了宋承平全须全尾的出来,正要把一颗心放回肚皮,却听得宋承平说话:“本官遇袭了。” 里正惊得手中老拐都要扔了,赵润和连忙上前:“大人可曾受伤?” “未曾。” 宋承平想的很明白,此事定为人祸——圣人还说‘六合之外神人不言’,几个孤魂野鬼能放肆到哪里?梁上雕龙,幕后之人或有不轨不臣之心;头骨森森,定非宅后所有,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拿来装神弄鬼的,要么就是别有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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