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怨四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李珂玵就在这样的言论里出了府。 他提着在塞外用惯了的重剑,连伤数人,却一眼没看来往的百姓,一直来到太学。 今年是春闱,各地的学子们早早就进京,不少人会到太学附近参观一二,沾一沾文气和喜气。 宋承平在一片哗然中站出,躬身行礼:“小生正是宋邵安,不知殿下寻我何事?” “《祭天下貂蝉稿》,你写的?”李珂玵眯着眼,语气不善:“荣王为一己之私贪墨民脂民膏何其多?” “不敢不敢。”宋承平接连几日都睡得晚,眼下一片乌黑:“小生只是在询问。” “本王不管你在问谁,但是可以告诉你,我从未有过私欲。” 李珂玵身量高大,面色黝黑,常年旧居塞外让他骨子里都透着蛮人匪气,寻常百姓莫敢直视,据说报一报他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啼。 李珂玵把重剑从高处劈下,大理寺地砖火花四溅,众人静默如鸡。 “文死谏,武死战。”李珂玵环视四周,目光最后钉在宋承平身上:“这是你们文人说的。” “那我问你,问你们——” “元贞三年到元贞六年的军饷为何迟迟不到?”李珂玵甚至能回想起战士们骨削肌瘦的模样:“元贞七年,我与将士死搏瓦拉的时候,粮草为何是霉变的?” “我长子死于内外交击的时候,他李珂瑢在干什么!” “我们死战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学子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一时之间,诸生百口莫辩。 “我的将士们茹毛饮血的时候,你们在我们的庇佑下食肉饮酒;我的将士们战死沙场的时候,你们在我们的后方醉生梦死。” “国之衰微,是何人的错?” “天不生我李珂玵,你们这些碌碌庸庸之人,都得死于城破!” 宋承平被他激昂的语调逼退半步,玉色的长衫染了不知何处的灰渍,正要开口—— 却见电光火石之间,李珂玵单手提起重剑,横在自己脖颈之前:“我是勾结东丰知府,可是所得所掠,绝无一分用于已身!我愧为人父,对不起膝下三子!你们文人的刀杀我!” 李珂玵怒火盈胸:“我年事已高,上马力竭,却没有颐养天年的福分。今日,我就以血荐这昭昭日月!” 说时迟那时快,李珂玵横立的剑一动,衣领就沾了血。 满场死寂,有机灵的赶快跑去找大夫,宋承平仪态也不顾,迅速跑上前。 李珂玵到死都在质问天下文人,这一剑保全了荣王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却挽回不了已经倾去的高楼。 可李姓叔侄的死成了最烈的火药,炸起满地流火。 塞外横尸遍野的时候,他们都是罪人,可是午夜梦回,遭受的竟都是无妄之灾。 宋承平忽地想起和唐安信的争执,心思几转,露出一个模糊的苦笑:“……是我之过。” “……不是的。” 李珂玵还能说话,只是血流的太快,让他思虑不及。 他望着高不可触的苍天。 是为什么呢?大雍明明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可是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在黄泉路上行走。百姓明明还在坐走食饮,耕樵渔读也在自顾自地忙碌,可是浮于表面的矛盾让人心惊。 李珂玵行差一步,他致死都不明白缘由,可是宋承平跪在他尸首前为自己所为后悔的时候,他也在思考原因。 怀帝年间,为何粮草腐霉?八大库储粮,又去了何地? 宋承平后背还带伤,被汗一浸,更疼的厉害。 *** 天地静下来,马上就是春种,所有人都在思量皇储的人选。 李珂玵弑君,他这一脉就彻底没了希望,但是怀帝只有李靖琪一个儿子。内阁的人争斗不休,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孟文柏的身上。 孟文柏的母亲是怀帝的亲姐,鼎鼎有名的大长公主,后来榜下捉婿,驸马正是那一年的探花。 最妙的是——孟文柏如今年方八岁,只要朝臣下心血,万事都还来得及。 唐安信和唐奉澄几番商议,也没弄明白方元州是怎么挣得傅家人的首肯,但是如果孟文柏改名易性,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有了意义。 眼下还有一幢大事:春试。 李靖琪去的突然,命题的人还没定,但是春闱三年一次,耽误不得。太后垂着帘子听众官争论半天,最后在犹豫不决敲定了命题人。 依旧是礼部负责,但是命题的多了赵津和唐安信。 唐安信前几日正式升迁,成了本朝最年轻的正二品尚书。此外,唐安信的名声太好了,他年轻时就屡有奇作,字句里都是忧民忠君,当代的大儒里很多都赞扬过他,连官员们都对他侧目。 李靖琪很看重唐安信,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他似乎成了清正和爱民的一种象征,在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时机做了稷和契。
第68章 摸索 宋承平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滕渊文在等他,宋承平却没心思招待。白日里李珂玵自刎堂前是重击,压得他喘不过气,今日是费尽心思攒出来的,本来是打算自太学回来见一见唐安信,谁知出了这样的岔子。 贺津招待滕渊文,上的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 滕渊文突然叹道:“他是铁骨竹脉,只是生不逢时。” 宋承平没说话。 滕家一直是做军械这一挂的,对李珂玵了解很多,但是却不知道东丰府的事。他对李珂玵的印象还停留在儒将上,水祸根源之事一冲击,整个人都是惊骇的,在心下正是百感交集的时候听说了此事。 “你不用自责。”滕渊文最痛恨那些用火药胡作非为的:“他盘踞东丰多年,搜刮油水何止百万两,更有堤坝被炸,沾染了不少人命……” “可他是为了将士兵卒。”宋承平看着静默的松柏:“是我之过。” “我就说不要跟着那群酸腐文人。”滕渊文嗤笑:“你我初识,我就奇你见解,谁知道过了这般久,不但没有长进,反而还活回去了。” “怎么说?” “就算李珂玵所得全填了军用,那我问你,因为堤坝炸毁而死的人就不算人了?他搜刮的民众就活该受苦了?”滕渊文站起来,折了一枝松枝:“祸之根源在这乱纪之人,在这法度。” “你的错在于这篇文章的不合时宜。” 他把松枝递给宋承平:“你能做的,就是破除黑暗,把乱纪者斩于马下,而后修改这不正的法度。” 宋承平眉间微皱,接过松枝看了良久。 “我近日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人所托来开解开解你。”滕渊文将盏中茶水饮尽了:“晚间不要饮绿茶了,伤胃,年纪大的受不了这种折腾。” “好。”宋承平顿了片刻:“我听闻工部土豆出了问题,问了异人,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已经修书一封,阐明了几种情形,希望能给到海大人的手里。” “知道了。”滕渊文接过书信,冲他挥手:“走了!” 他借月而来,又踏月而去,应了故人的邀。 然后所托已成,就可以了无顾忌拂衣而去。 宋承平突然就想起来江子安,随兴而至,兴尽而归——他可以为了心中孔孟之道远赴求学,也可以为了心之所系抱剑而去。 飞蛾捻细灯,笔砚书半生。 人间山水迢迢、路遥船急,大雍之地何其大,河汉之水何其广。 世间情意何其多,舐犊之情、神交之思、家国之痛、黎民之忧,一如李靖琪于唐安信,一如赵江于宋意如,一如李珂玵如李靖祎。儿女情长淹没其中,不过诸多沉厚情意之一,连水花都激不起来。 文思未成,出门已是真意在胸。 宋承平明明还年少,却先知先觉体味到了一点感时伤春之苦——他在这一刻特别想见唐安信。 他已经能够俯视唐安信的眉眼,也近距离感受过唐安信的高度,初时殷殷切切的仰慕盈满,都要溢了出来。 终于有一天。 他看懂了唐安信的倦,学会了唐安信的诗,窥到了唐安信的梦,甚至在唐安信不擅长的领域有了几点成就。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他能拉得开弓,却不能缓解半分百姓的渴。 宋承平在痛苦中淬炼自己,成了愈发优秀的模样——唐安信是带领他走上这条路的引路人。 宋承平给自己铺路的时候就有了目标,他要到东丰府去,可能要在那里呆上很久,他要在废墟上建起新的堤坝,然后看男男女女往来种作、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那唐安信怎么办呢? 或者说他对唐安信的那些妄念该怎么办呢? 枕山栖谷,陌上桑间,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然后生生世世,就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宋承平借着月色和酒意吐出了真心,成或不成,就在这短短的一年之期了。 宋承平曾对唐安信说:“我不等花开了。” 彼时唐安信没听懂这句话,宋承平也没有重复。 可是时至今日,行至此路,他又想为他的妄念最后一次让步,再等一等花开。 行至唐府,他又有些犹豫。 这实在不是个好时机,马上就是春试,唐安信又领命出卷,瓜田李下,总是不好。 于是这立志要做正人君子的公子哥蹑手蹑脚上了墙,非要做一遭梁上君子,探一探心上人的动静。 彼时唐安信正好让人移开屏风,刚从小窗探出头,就看见一身月白的宋承平。 唐安信:…… 他特别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宋承平说:“进来吧。” 宋承平进来,也不坐,就那么带点委屈的看着唐安信:“老师,我错了。” 唐安信叹气。 有些人的脸皮足有二尺城墙后,还惯会投机取巧扮委屈,二话不说先道歉,连斥责都没办法说出口。 “罢了。”唐安信看他:“日后切记三思而后行。” 宋承平靠窗站着,应道:“嗯。” “老师,我日后入朝……”宋承平顾及汝鹤在侧:“老师要疏远我吗?” 这话问的奇怪,朝臣之间感情甚笃也是有的,譬如宋德庸和江淮梅,也譬如唐安信和唐奉澄。 汝鹤找了借口自行退下。 唐安信纠结半响:“……不会。” 宋承平面上是夜色洗不尽的欲念,可眼神又干净:“我日后要去东丰,温莘,你就当心疼心疼我,想想我好不好?” 唐安信神色不虞,正要斥责,却被宋承平猛地按住,背后是小椅软垫,颈侧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热气、湿汗、眉眼、鬓发、耳垂…… 梦境让他亢奋,热得每个眼神都带着欲色。 “温莘。”宋承平敛住了眸色:“我要去东丰,我要建大雍最盛大最牢固的堤坝,我要让百姓可以衣食无忧,那里太远了,你多想想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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