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信和唐奉澄同时站起,上前几步,凑到帐前。 “朕……朕若故去,……赵津……为太子太师……”李靖琪又咳了两声:“……唐安信为太子太傅……” 他话还没说完,就失了意识。 撒手的时候,唐安信发现他手里攥着枚虎符,挣扎之间,露出了一角玉玺——却不是用在圣旨上的那一方。 这是同兴四年的春天,二月初四。
第64章 陆离 日间繁华的都市褪色成暗垣灰壁,宫内洒扫浣衣的姑娘们动作都缓慢了起来,毫无生气。 春日里不该有这样大的雨,可是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打在身上,雨就大了起来,潮湿和冰冷浸透衣裳蔓延而上,连面容和心底都是冰凉的。 自太医院到乾清宫的路梁太医往返多次,看突然就变得遥不可及,仿佛抵过了半生所行。 跟着他的小药童怕的厉害,颤抖着问他:“师傅,我们还能回去吗?” 这孩子一直哭。 梁太医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回不去了。 他情绪焦灼,却又不敢回顾,宫内乱的厉害,侍卫们还未换班,但是都打着精神四处忙碌。 一个一身侍卫服的少年打梁太医面前过,冲他露了个不可言说的笑,然后又淹入人群。 拨开层层雾雨,侍卫们身上的牌子盈着暗光,梁太医手都在抖:是那衣着怪异的少监! 乾清宫内不知是哪位大人在主持着局面,可是这时候不免的让人身心发冷。昨日圣上的脉象虽说不好,可绝没到濒死的地步,但是今晨就急转直下,连呼吸都费力——唇色发乌,却又不是毒相。直到那少监端了药来,白粥苦药入喉,就显出了不对劲。 还有一件事梁太医憋着没说。 圣上金枝玉体,后背和四肢都是抓挠出来的痕迹,看着竟有点像……时疫。 打眼一看,光怪陆离之下,竟人人都是凶手。 *** 这是江南的某处小镇,平平无奇,却总有人来江南寻春。 新雨乍到,即轻且柔坠入桃花池。江南的雨是随意的,落半时、休半时,总是带着淅淅沥沥的情愫——江南和雨总有些讲不清的眷恋,纠缠不离。 支铺子的都有经验,早早蒙上了布,唐安契撑伞而行。 晨间带冷,他起得早,叮嘱客栈的小二新开了灶熬粥,要放百合莲子的那种,煨上个把时辰才好送上去。 方昭瑗正在看着女使给唐傅菁净面——小姑娘闷闷不乐了半个月,到了江南的地界,情绪才好转了起来。 唐安契坐在堂内,待身上的寒气散了才进室内:“放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只簪子,觉得你戴好看,就买了来,现下试试?” 唐傅菁兴冲冲跑过来,自己先打开匣子——是玉色的一只玉兰簪,花蕊中间以巧工雕了只小虫,憨态可掬。 “爹爹偏心!”唐傅菁撅着嘴:“都没有给菁菁买!” 这粉雕玉琢的小娃话里都带着甜,自己唤着自己的小名,活似浸了糖水。 “爹爹肯定不是故意的,原谅您啦!”唐傅菁自顾自‘大赦天下’,又颠颠地跑到方昭瑗旁边:“我给娘带!” 方昭瑗由着女儿胡闹,扭头看唐安契:“我看安信也是安静沉稳的性格,这小姑娘这么能闹,定是随了你。” “好好好,随了我。”唐安契也笑:“不过安信可不是沉稳的人。” “他幼时也顽劣,跟着先生学算术,死活学不明白。”唐安契仿佛能看见唐安信幼时的模样,面上带了点细碎的笑意:“先生问他‘今我有廿三果,你有十四果,我予你七,你我各合几果?’,这小混蛋算不出来,就耍无赖回先生说‘果子不想合,我顺它意就是’——倒让先生啼笑皆非。” 方昭瑗笑了半响,拭了下眼角笑出来的泪:“我倒是没想到安信幼时这么顽闹。” “一直顽劣也就罢了,可他后来胸有沟壑,又立志报国为民,就太危险了。”唐安信隔着窗看向京城的方向:“如今只求他平安顺遂、万事知进退就好。” *** 京中用一场大雨送别了李靖琪,百官束手束脚,生恐沾上‘大逆不道、其心可诛’的骂名。内阁和诸位大员商量了半天,都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决定从明华寺请回太后娘娘。 卓京策马先回,到京已是傍晚。时间太过匆忙,傅君生也染了风寒,只好次日再回。 傅君生不回来,李靖琪的尸骨没人敢动,就那么寂静的躺在踏上,像是诺大白纸上突兀的一笔。 唐安信第一次丢了鱼袋。 那是官员的镰刀和蓑衣,承载着为生民立命的期许。只是他这一次丢弃,不是因为累赘,而是因为绝望。 这也是他第一次掷笔不顾。他木然地好似行尸走肉,手里却把李靖琪塞给他的帕子攥得死紧。 此间真正的春色熨帖着大地,可是吹不尽深谷的寒冷。 赵津劝着几个年轻的、值上忙的官员先回,唐安信也在其列。 唐奉澄胶着不肯回,他是礼部的二把手,很多东西都要过他的眼。他搀扶着赵津坐下,有下人小心翼翼奉上茶,两人守在李靖琪的帐前。 唐奉澄忧心唐安信,遣人传话给小四,让他早些来带唐安信回府洗沐。 宋承平冒雨赶至唐府,却发现唐安信不在。 雨太大了,府内的木槿被砸的花落叶败,打在伞上的声音很响。 宋承平反应很快,撑伞就往外走,他忧心唐安信受创,正如他明白李靖琪对唐安信的意义。 行行复踵踵,一把素伞在雨幕里转了好久,借着时断时续的捣衣声,最后停在了一片竹林前。 唐安信踉跄跪着,不知在雨里行了多久、又跪坐了多久。 宋承平手几乎握不住伞。 他快走几步,也不顾唐安信满身的水和污,搀扶着让唐安信靠在他的怀里。 唐安信面如金纸,宋承平双瞳就血。 宋承平拨开唐安信沾在颊上的发:“老师怎得歇在这里?” 无人回应。 宋承平目眦欲裂,耳畔如有刀剑交鸣,眼前妖魔乱舞鬼影憧憧,一根血脉梗住心口和喉间。 ……小山重叠之外是满身血渍的唐安信。 惊雷爆响。 “温莘。”宋承平又唤他:“你怎得歇在这里?” 唐安信犹如酒醉,振臂向天随意一指:“此乃大雍!此乃吾国!此乃吾家!” 唐安信的泪和雨交错,声音衰了下去:“我栖我家,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闪电骤鸣。 宋承平对唐安信的质问无言。 唐安信头脑昏沉,轰隆的声音不断,思绪也混沌,心疾沉积了六年,终于压不住了。他靠在宋承平怀里,迷迷茫茫地醒,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江南,一会觉得自己在太学……最后定格在了大殿。 美人总是脆弱,唐安信的颜色都黯淡了下去,半阖着眼,泪却阖不住。 唐安信睁着眼看宋承平,眸中却没有他,好像在看其他人:“……你行了多久?” 宋承平把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不久。” 宋承平又问他:“你行了多久?” “……好久。” 太久了…… 十九年的行走,六年的奔赴。 唐安信自己就是砚泥,自己就是墨锭,他在千里奔走中自己磨灭了自己。 这个过程太痛了,痛到宋承平都替他痛。
第65章 不休 雨停在第二日的晨间,天地都显得苍茫高阔。迎太后回宫已是定事,只是时机太仓促,仪仗都透着两分潦草。 赵津和唐奉澄在宫中守了一夜,皇帝身边伺候的一应都下了狱,连用过的器具都一并封了。 神策军、羽林军和锦衣卫都忙得很,赵津心思缜密,要让值守的同时进行,一批必须同时有三方人才作数。 李靖琪尸骨未寒,国丧未行,国储之争就摆上了台面。 唐奉澄冷眼看着,只觉心寒,但这又是无可奈何之举——马上就是春耕了,过不了多久又是春闱。 本来荣王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储,但是六部那一拨拼死了不同意,大骂李珂玵是‘窃国之贼’。 唐安信就在这噪杂吵闹的大殿之上静立不语——他执意要来,一剂虎狼之药下肚,看着面色好了些许,但是神色让人惶恐。 晨间来的时候他还笑着行礼,对宋德庸说“晨间昏暗,大人小心脚下。” 宋德庸听着这话,不由得心生害怕,又想起宋承平的那句‘我欲与老师结秦晋好’,整个人都有些愧疚。 他回:“温莘,我知你悲愤,但是局势错综,你不能倒下。” 宋德庸收回思绪,听着那人的慷慨陈词。 “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姓流离失所,巷间饿殍遍地!如今的大雍,对得起百姓吗?”这是大理寺的右少卿秦元和,他猛然振臂挥袖:“我看你们六部究结都察院,结党比周,阻挠立储,就是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你放的哪门子的狗屁!”宋德庸勃然大怒:“你混淆视听,岂不是包藏祸心?我等何时阻挠立储?我等何时结党比周?” “你们没有阻挠立储?那今日所争是为何事?”秦元和冷笑一声:“荣王殿下乃平帝亲子!圣上年幼,突遭横祸,无嗣可立,我等拥立殿下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宋德庸指着李珂玵:“圣上尸骨未寒,至今圣容还在乾清宫,你迎着圣上的目光啊秦元和,你敢不敢昧着良心再说一句有何不可?” 这话的言外之意太过明显,秦元和一时语塞。 “左佥都御史?”李珂玵站出来:“你不过五品官员,空口白牙污蔑我……” “胆子挺大啊。” 宋德庸才不惧他,他面对平帝都敢直言不讳,曾有当堂骂君的名声,这会儿挤兑起李珂玵来更是嘴皮子了得——他不像那群纯文人,骂人也不斟酌字句。 李珂玵面色不虞,换成谁被骂‘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不会高兴,更何况他身份摆在那。 “宋大人消消气、消消气。”郑嘉倒是站出来当和事佬:“宋大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口不择言。” 刘宽也陪笑:“诸位大人也别吵了,如今立储是大事,我看荣王殿下虽说旧居塞外,可也是端方知礼之人……” 郑嘉是方季平的门生,和方元州一道入的内阁,但是一向和刘宽关系不好,今日也不知太阳从哪里出,这俩人倒沆瀣一气起来。 方季同往内阁那一拨人看了一眼,正撞上方元州的目光。 方元州朝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这般情况。 “诸位大人先把吵的事情放一放如何?”唐安信咳嗽两声:“我这里有一幢难事,虽说不及各位大人讨论之事紧急,但也是奇也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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