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廷尉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选贤任能乃是吏部天职,”宣姚道,“大人审查温氏乱党一案有功,正当接管司州,为陛下分忧。” “宣大人,”源晚临笑道,“您这是抬举我了。” “宣大人过誉,”源素臣也瞧出来了宣姚是在刻意设套,就等着他们上钩,因而无论怎么说也不会同意此事,“舍弟已有廷尉一职,要去司州担任太守,只怕是分身乏术,未必能真的为皇上排忧解难。” 沈静渊心头一紧,怎么也笑不出来,源家之人已经到了连过去的世家子弟都要侧目而视的地步了吗? 源素臣是在推辞,还是在试探? 沈静渊不敢赌,也不能赌,他佯装无事发生,道:“两位爱卿,朕知道你们一心为公,所以莫要推辞。朕觉着廷尉前去司州担任太守,十分合适。”
第46章 司州 正光三年开春,酒馆里依旧热闹。 源晚临在吆喝声中走进了雅间,坐到了慕容楚嫣对面,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楚嫣、楚嫣?” 慕容楚嫣不想搭理他,把头扭到一边:“你这是干什么?你家里人从前不是给你定了一门亲事么?怎么还在外头拈花惹草。” “哎,说啥呢这是,”源晚临笑了笑,随后话锋一转道,“她么,前些年得了疫病,不幸辞世了。婚约也就因此取消了。” 慕容楚嫣没听他提过这事,以为他早就成家立业了,这才转头,颇为意外道:“好歹是名义上的未婚妻,你谈起她来,竟然一点都不难过么?” “难过也不在你面前难过,”源晚临道,“看着怪膈应的,不是吗?” 慕容楚嫣:“……” “我瞧你看上去不大好。”顿了一会之后,源晚临托腮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慕容楚嫣下意识地摸了摸受伤的手臂,“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蔹那个人渣打你,是不是?”源晚临问道,“我猜你这几年在鼎香楼过得并不好吧。” “……我这般的出身,”慕容楚嫣右手紧攥着左边手臂,忍着疼痛垂首道,“大哥是乱臣贼子,族人大半遇害,走到哪里都跟过街老鼠一般。活下去都是一种侥幸,还奢求些什么呢?” “来,手给我。”源晚临道。 慕容楚嫣冷不防被他握住了手,一时间有点害羞,忙道:“哎,你干什么?” “给你上药,”源晚临轻轻撩开慕容楚嫣手上的衣服,给她涂上了药膏,随即又偷笑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慕容楚嫣:“……” “说起来,”源晚临一边耐心地给她涂着药膏,一边道,“鼎香楼已经被查封,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慕容楚嫣轻声叹气,“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那就是没有打算了?”源晚临看了慕容楚嫣一眼道,“既然如此,那你不妨跟我回家吧。至少等你养好伤再走吧。” “源晚临——”慕容楚嫣看着他,虽说两人从前相识,彼此间互有好感,但如今毕竟时过境迁,互相之间自然不能如从前一般,她道:“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旁人的施舍。” “哎,谁说我这是施舍,”源晚临道,“别这么早自作多情嘛。日后我总有办法要回来的,不过不是现在。” 慕容楚嫣再一次:“……” 她知道这人混迹市井多年,像个摇头摆尾的狗一样,一直没个正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所以也就没指望他口中能说出来什么靠谱的话。 “皇上要我去司州兼任太守一职,”源晚临比划道,“司州辖区内包括洛阳,也就是说不用走很远,怎么样,你跟我去吗?” “哎你放心,”源晚临开玩笑道,“路上肯定包吃包住,不叫你吃亏。对外就说你是廷尉府新来的长随,楚嫣,你觉得怎么样?” “我……”慕容楚嫣道,“我又不会武功,干点活还要被人骂笨手笨脚,路上带着,岂不是累赘吗?” “怎么会——”源晚临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同意了。 源晚临带着慕容楚嫣从酒馆里出来,冲着乔沐苏和源尚安道:“今天春和日丽,我给两位哥哥介绍个新人。” 慕容楚嫣行礼道:“民女见过乔大人、源大人。” “……这位姑娘是?”乔沐苏不明所以。 “慕容楚嫣,楚嫣姑娘,”源尚安笑着同乔沐苏介绍着慕容楚嫣,朝着她微微颔首示意,“我上一回在鼎香楼遇险,还是多亏了楚嫣姑娘,救了我一命。” 慕容楚嫣道:“湘君大人过誉了。” “哎,若不是楚嫣姑娘伶俐,只怕我还未必能站在这里,”源尚安从怀里取出来一个香囊,递到慕容楚嫣眼前,“楚嫣姑娘,我给你做了一个香囊,带在身上能驱虫安神,就当是谢礼了。” “这……”慕容楚嫣不由自主地抬首望着源晚临,见他笑着点头,这才放心大胆地接过,道:“多谢湘君大人好意。” 乔沐苏踟蹰片刻,道:“姑娘复姓慕容,那莫非是……” 慕容楚嫣知道顶着这个姓氏便少不了别人过问,坦然道:“不瞒乔大人,我的大哥正是当年被迫起兵,最后遇害的慕容贺之。” 乔沐苏惋惜道:“贺之的性子我知道,急躁冒进了些,当时又逼得太紧。你若是日后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同我说。” 他看着源晚临,又语重心长道:“你此番前去司州,想必困难重重,为着新政要得罪不少人。有些时候不得罪人办不成实事,可真要把人都给得罪透了,事也办不成。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这其中的分寸程度,也只能靠你自己慢慢把握。” “皇上不是册封了二哥做司州大中正么,”源晚临随意地笑了笑,“我若是有拿不准的事儿,就来请教请教。”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源尚安交代了几句,便先行道别回了观雪阁。 源尚安没着急进门,而是先问了一声云千叠:“你们左使大人呢?还生闷气吗?” “好像是有点……”云千叠小声道,“大人,我今日叫人给他蒸了些他往日喜欢的糕点。” “聪明,”源尚安赞许地笑着,“会办事。” 源尚安不像岳时初那样,桃李满天下,以教导学生为乐,他觉得徒弟“在精而不在多”,所以这些年来,他也只把云千叠真的当做了徒儿培养。 云千叠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将源尚安当做师尊来尊敬的,他听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人过誉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屋内便传来了源素臣不满的声音:“谁说我生气了?” 云千叠和源尚安面面相觑,后者推开了门,源素臣从如山一般的公文里抬头,哼了一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行,”源尚安道,“那我走了。” “站住,”源素臣道,“谁让你走了?” 源尚安道:“看来你火气还不小。” “那你便没有怒火吗?”源素臣终于抬眸和他对视,“我没处置费潇,你心里现在只怕不大痛快吧。” “不敢,”源尚安道,“丞相大人为百官表率,自然是一言九鼎。我等应当俯首听命。” “冠冕堂皇,”源素臣动笔快速地批着公文,“你从前从来不这样同我说话。” “可兄长你从前,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源尚安上前几步,弯腰俯视着源素臣,“兄长,浪子回头,为时不晚。” 源素臣只字不提他的野心,而是道:“费潇虽不善兵法,可他出使高车,劝斛律延川归顺有功,他为人刚烈,执法不避权贵,是个可用之才。若因为一点小错便杀了,岂不可惜?让他戴罪立功,不是更好?” “兄长,”源尚安道,“费潇可以不杀,但必须要严惩。” 源素臣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光。 “……兄长,”源尚安顿了顿,打算旁敲侧击,“若是有人借题发挥,到那个时候,事态可就不好收拾了。” “师渡影资历不够,无法压人,路千迢一介武夫,不懂政务,剩下的闻轩邈、韩峥、楼听澜这些人,不是身上已有职位抽不开身,就是面对权贵没有一战到底的决心,”源素臣道,“派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去,都不合适。” 源尚安知道源素臣向来一意孤行,若是他执意如此,自己多半也劝不回来。但他仍然不甘心,又继续道:“那派源晚临一人前去便可。” “一人单打独斗风险太大,”源素臣看了源尚安一眼,“眼下不是冒险的时候。还是有个人照应好一些。” “兄长……” 源素臣不欲同他争执下去,缓声道:“我瞧你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是,”源尚安行礼道,“兄长保重,臣弟告退。” 源尚安背对着烛火,也背对着他,因而源素臣看不见他无声的叹息。 “大人、大人?”侍女秋筠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源尚安只是有些落寞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早该想到的。” 他是一个至死也不肯放下高傲和野心的人,他早该想到的。 可这样悄无声息地分道扬镳,比痛哭流涕地大吵大闹,来得还要撕心裂肺。后者猛地痛过一场之后,该断的也就断了,人会很快看清现实,而前者却是钻心刺骨,越疼越让人不愿放手,心有不甘。 但他不允许自己在一种心绪里沦陷太久。 源尚安稍稍闭了会儿眼,睁开时已经平静如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眼下另一件事更为重要。 世家的目的是什么?又是否有幕后主使? 被藏在暗处的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并不好受,源尚安的心口起伏着,难得地感受到了不安和焦虑。 “大人,”云千叠抱了厚厚一摞文书,有些费劲地搬到了源尚安跟前,“大人,司州待考察评级的人才名单都在这里了。” 大魏实行九品中正制,而“大中正”的职责就是专门对各州官吏、人才进行考察区别,而后分为九等,最后呈交天子。 源尚安翻着名册和一页页的详细记录,凝眉道:“言家之人为何还在其中?延昌年间言鹤作为梁州太守,在叛军进犯之时公然叛逃,已是我大魏罪人,其下子弟不少已被罢免,为何名字却仍然在列?” “回大人的话,”云千叠道,“宗家当年和言家有过联姻,故而没有几年,便暗中恢复了。原本言鹤一家应该满门抄斩的,宗楚宁为着这等亲缘关系,也只杀了通敌叛国的言鹤一人,而保了他的子嗣,说是‘父辈的罪不该由孩子承担’。” 源尚安不禁冷笑:“他宗楚宁当年可真是手眼通天。轻飘飘的一句话,卖国罪都不算个事了。” 但说归说,若是记录上找不到什么明确的问题,源尚安还真不能为难这些世家子弟。 只是今晚于他而言,又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192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