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起了点风,春雨跟着落下来。 宣姚抖了抖伞上的水,冲着廊下的白净俊秀的年轻人道:“枫华,你怎么还住在这老院子里,也不嫌晦气?” 那人大名言榶,表字枫华,他在雨声里笑了笑,道:“晦气有晦气的好处,至少不会引人注目了,不是吗宣公子?” 宣姚笑道:“还是你技高一筹。”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言枫华笑了笑,慢悠悠道,“让源家派人去司州只是第一步,要是这个时候急着收网,可钓不到什么大鱼。” “你手段了得,”宣姚道,“只是我不明白,你跟源素臣源尚安那两个人什么仇什么怨?” 言枫华闻言,淡然道:“无冤无仇。我只是帮着自家人一块对付敌人罢了。他们不好过,我们可就好过了。”
第47章 诏令 源尚安这几日学了调香,眼下拨着香料,慢慢地放到了香炉里。 桌上放着源晚临写来的信件。 他不用看,也能想象到司州太守府的场景。 “二哥,司州之地,天子脚下,我本以为该是一派盛世昌明之景,谁料却是糜烂至极,”源晚临在信里写到,“第一日我打点了人员,次日开始彻查账目和几年来的税收,经过三天三夜,才最终核算出来。所有的一切,只能用‘触目惊心’四字形容。王公贵族不必为赋税烦忧,故而夜夜笙歌,其下民众却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司州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全国各地,又有多少人间惨剧?”源晚临继续写到,“推行新政势在必行,往后世家宗亲不得私藏佃农,不交赋税,坐吃山空。” “你能有此决心固然是好,可凡事不能太急,”源尚安回信道,“常言道急则生变,一旦出事,只怕不好收场。费潇曾是云州太守,你若是有拿不准的事情,先同他说说,解决不了,一定及时报到京城来。” 源尚安把信件交给了差使,又打开了司州官员名册,问云千叠道:“他呢?” 云千叠一头雾水:“……谁?” “我兄长啊,”源尚安道,“还能是谁。” “哦,左使大人,”云千叠一拍脑袋,“瞧我这——大人他今日去了御史台,说是要见几位清流官员。” “你同他说一声,”源尚安道,“就说我有话要跟他说。” 洛阳,御史台中。 昨夜落下的雨还未完全干透,源素臣踩着地上水渍,登上了御史台的石阶。 殿内偶有几声议论。 “……最近有一篇文章,流传京城,你们都看过了不曾?‘魏文帝有言,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吾辈为文,实该收百世之绝响,集千古之遗韵,笼江河入情内,纳万物于笔端,继先人之高义,言时下之弊事’,”一人道,“文采斐然啊。” “真不知道是哪位学子,”又一人道,“就是放在国子监,也不比那些太学生差。” 源素臣在此刻入内,道:“诸位好生热闹。” 来来往往的官吏立刻停下手头的动作,行礼道:“见过丞相大人。” “蕴志于四海,寄情于青云,”源素臣笑了笑,背出来了那篇文章的后文,“我听诸位在讨论这篇,故而前来听听。” “这篇文好是好,令老夫也不禁心驰神往,”御史中丞崔宏道接话道,“只是不知何人所作,总归有些遗憾。” 源素臣朗声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殿内众人一阵对望,还是崔宏道及时反应了过来,他道:“惭愧惭愧,老臣眼拙,竟然看不出来是左使大人的手笔。” “崔先生也是国子监博士,我这是班门弄斧,”源素臣道,“不让大人见笑就已是侥幸。” 三言两语之间,崔宏道已经明白源素臣此次是为自己而来,于是躬身道:“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面对着清流领袖崔宏道,源素臣拿出了晚辈的恭敬虔诚,“崔先生出身博陵崔氏,素来享有清名。昔年宗楚宁曾想笼络先生,先生却严词拒绝,为官多年,也未曾收过贿赂,此等高风亮节,实为天下表率。” 崔宏道再是清流,毕竟是个文人,听到有人发自心底的赞许钦佩,也不免心生快意。他摆手笑道:“大人过誉了,老夫不敢当。老夫不过一介迂腐书生,哪里敢同大人这般的日月星辰争辉。” 话虽如此,崔宏道心里却对源素臣起了一分敬意来。 这人绝不是流言蜚语里的一介莽夫,而是实实在在的文武全才,举世无双。 “如今百废待兴,正是该聚集天下贤才,齐心协力之时,”源素臣同他推心置腹道,“只是我才疏学浅,不比先生,所以这份求贤令,由先生撰写,我看最为合适。选贤任能,不拘一格,这样我大魏中兴,才是真的指日可待。” 一旁的官员中,柳逾白道:“大人这个求贤令固然是好,可若是招来有才无德之人,又该当如何?” 柳家也是世家之一,但柳逾白自己洁身自好,不和其余之人同流合污,源素臣知道这一点,因而并无苛责之意,他道:“还请柳先生细思,当今天下,何为有德?” 他顿了片刻,在满堂的寂静里又道:“执法不避权贵,为生民立命是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是德。至于其他,都是次要。” “大人胸襟在下自叹弗如,”柳逾白听罢,行礼道,“若是大人有需要老夫效力之处,尽管吩咐。” 三日后,司州太守府。 府内已经站满了人,大半是亲王世家派来打探情况的人。源晚临同费潇一块从后头绕了出来,他抬头扫了一圈,众人的面目各不相同,心思却如出一辙:要看看这位新上司有何能耐。 “我先同各位说清楚,在我这里只认账,不认人,”源晚临毫不客气道,“那些欠了国库银两却仍未归还的、明里暗里偷了点税款的、暗中隐瞒人口不报的,我给你们七天的时间,把该解决的事情解决好,我可以既往不咎。具体的布告已经发往了各地,大家回去之后自己去看,我就不再赘述什么。” “至于各家的问题,我都已经让费大人整理过了,原本想着各位待会去档房自己查看,”源晚临方才看了一圈,已经发现今日所到之人并不齐全,“可是这太过麻烦,所以我待会点到哪位,哪位就上来领一下统计文书。” 他从费潇手里接过名册,道:“河内郡王现在何处?” 无人应答。 源晚临笑了笑,又道:“我说,请河内郡王上前来。他不仅违规侵占了不少田地,还欠了国库一百万两,今日为何不来?” 都尉贺季常道:“大人有所不知,王爷他今日因病告假。” 这哪里是告假?分明是给他一个下马威,试探他的底线,假如他源晚临今日不闻不问,这些人还会继续逍遥法外。 “告假?”源晚临厉声道,“不好意思,我听不懂贺大人的意思。我昨日说得明明白白,今日无论如何必须到齐,新政是皇上的旨意,他却公然藐视圣上藐视朝廷!是何居心?” “来人!” 许长知道:“在。” “去请王爷过来,”源晚临道,“就是抬,也把人给我抬过来!” “源大人,”贺季常道,“河内郡王再怎么说,也是皇室宗亲,是当今陛下的堂兄,你怎可这般目无尊长!” “到底是我目无尊长,还是他目无王法?”源晚临斥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若还是大魏臣子,就该谨遵天子之令!” 言辞之上,源晚临暂时占了上风,但他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司州官吏之间盘根错节,相互之间又沆瀣一气,他想革故鼎新,难上加难。 可再难,他也要推行下去。 源晚临想起源素臣那日的话。彼时他主动开了洛阳城门,“背叛”了宗楚宁和温令欢,源素臣坐稳丞相之位后不久,检举他的密信就像雪片一般飘到了源素臣的桌案上。 “……大人。” 源晚临跪在下方,等待着源素臣的判决,全然不敢抬头看他。 “《论语》有言,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源素臣道,“你是个孝子,必不会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起来吧。” 源素臣把那一叠密信拿到了源晚临跟前,而后当着他的面,将之尽数扔到了火盆里,任它化为了一堆灰烬。 源晚临先是错愕,再是震惊,最后才反应过来,叩头拜道:“大人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来日必当以命相报!” 此时此刻的洛阳城内,病梅馆中,源尚安已经将信件寄了出去,心里那份不安感却没有消退半分。 眼下他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冷箭最是难防。 为着源晚临能任职太守,源素臣罢免了几个言官,以防他们散播流言。但朝中因此出现了空缺,他便着手准备发布一道求贤令,广收天下人才。 源尚安听到了脚步声,出门迎道:“兄长。” “你若是要跟我说处置费潇的事,”源素臣面色有些不悦,“那便不必开口了。” “外头积水未干,”源尚安道,“要说事情也该进去说。” 源尚安知道源素臣心里压着火气,于是专门调了些安神清凉的香点着,源素臣进门的那一刻,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什么味道,好香。” “我自己调的,”源尚安意识到源素臣或许是喜欢这种香气,因而格外留心,“里头搁了一点薄荷。” “如果不是为了费潇,”源素臣轻轻闻着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香气,“那你是为了之前被罢了官的文人?” “是,”源尚安道,“但也不是。”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罢官看起来是小事,可许多无法挽回的后果,最初恰恰都是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慢慢累积造成的,”源尚安道,“崔宏道和柳逾白这些人或许暂时会因为你的身份和文采而选择追随,但他们到底也是读书人,跟那些被免官之人利益相关。说不好哪一天,他们就会生出唇亡齿寒之感,转而倒戈向世家。” “再说了,”源尚安又道,“咱们也要靠他们办事。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他们要是敢来,那就冲我来,”源素臣道,“一些酸腐文人,还能翻天了?!任何人敢阻挠新政,我绝不姑息!” 文人手里握着笔杆子,真要是得罪透了,来日史册文章里还能给源素臣留下来什么好话?源尚安没想到他这么不听劝,心里气一堵,猛地咳喘起来。 他喝了一口茶水,勉强缓和下来,道:“兄长,我现在不管你是听得进去还是听不进去,这些话我必须要说。眼下敌在暗处,我在明处,幕后黑手未知,万万不可大意。” “……你……”源素臣立刻给他倒了水,扶着他坐下,“你的话我明白,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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