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跟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并没有出声。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一个墓碑前,天家轻声说:“言清,我来看你了。” 一瞬间记忆回溯,夏翊清想到了那年夹在书中的字条,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心中突然通透了。 天家对着墓碑自顾自说道:“你若转世投胎,此时也该是个翩翩少年了,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记得我?罢了,还是别记得我了,就做个普通人好了。” 皇后上前说道:“主上,他从不信轮回之说,何苦现在又说这些话。” “也对,他要是听见我这话,又该说我什么……神神叨叨的了。”天家摇了摇头,“二十年没听到他说话了,真是想他。”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轻声道:“主上之前总嫌他吵闹。” “可除了他,没有人再敢那般同我说话了。”天家的语气中满是失落和追念。 天家沉默片刻,回头招呼夏翊清道:“四郎,去拜一拜他,这是仲渊的功臣,当年是他扶着我坐稳皇位的。” 夏翊清上前对着墓碑行礼,之后又规矩地站到了帝后身边。 “他去世那年有了衍儿,朕一时感怀,才给了这‘衍’字。”天家回忆道,“当年我告诉过衍儿,希望他能衍承这清明盛世,也能承继当年我和言清的畅想,只可惜……” “好了主上。”皇后劝道,“多思无益。” “言清,我带四郎来看你,下次有机会再带卓儿来看你。”天家走上前去亲自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片刻之后兀自笑了起来,“你明明比我小,却总没大没小地拍着我的头叫我小孩儿,我一直也想这么拍你,可你每次都躲得飞快。现在啊……我只能给你擦一擦墓碑上的雪,就当作是拍拍你的头罢。我的孩子都这般大了,你若还在,或许该拍着他们的头叫他们小孩儿了……” 此时夏翊清几乎可以肯定小叔就是言清了,之前那些想不通的问题一下子豁然明朗。他也理解了许琛这些年来的隐瞒,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话和顾左右而言他的尴尬,都是因为这个曾经和自己父亲并肩的言清。 夏翊清只知小叔表字,却不知他本名为何,只在那日小叔毒发时听得伯父有过一次亲昵称呼。不过他知道许公兄弟取名皆有规律,再结合当时伯父的称呼,夏翊清心中已有了推断,大概当年言清这个化名,是姓名各取一半而来。 原来这些年小叔如此低调,几乎不与坊间产生过多联系,不仅是因为这不可言说的“挚友”身份,而是在刻意淡化他和言清之间那一点字面上的联系。 皇后并不知道夏翊清心里在想什么,她看到夏翊清有些走神,低声问道:“翊儿,可是身体不适了?” 夏翊清回过神来,连忙说:“嬢嬢放心,儿身体无碍。能陪着父亲和嬢嬢同行是儿的福气。” 天家转过身来拍了拍夏翊清的肩膀:“你还是这般恭谨,走罢,你身子弱,别冻坏了。” 正月初十,归雁楼主楼二层。 许琛和夏翊清二人被堂倌引入一个临时隔开的小隔间,隔间内只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四面都是隔光厚帘,只有面对楼下的一侧是纱帘,这样既能保证私密又不妨碍视线。今日二层全部是这样用帘子分隔的单独隔间,有人进入之后可将帘幕垂下,适合那些身份贵重之人。 “知白,你莫不是跟这归雁楼也有关系?”夏翊清低声问,“你是怎么抢到位置的?我听说这隔间早就订满了。” “你猜!”许琛笑着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撇了撇嘴:“不说算了,早晚我会知道的。” 许琛攥住夏翊清的手,柔声说道:“我们今日只是来看看,莫要乱花钱,小叔和晟王都说了不要手稿。” 夏翊清笑着说:“我知道,你放心。我如今还在风头上,自然万事都要低调。” 此时帘外面有人想要进来,被归平和平留拦住。 只听那人说道:“在下靳逢佑,烦请二位通传。” 许琛看向夏翊清,以眼神询问,夏翊清略想了想,摇头。许琛便起身,掀开帘子闪身出去,靳逢佑见到许琛出来,立刻拱手:“平宁侯。” 许琛回礼道:“原来是文庄公府公子,失礼了。” “我不过是个闲散人,并无品阶,平宁侯不必如此。”靳逢佑低声道,“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见一下里间贵人?” “原是不该拒绝公子的,只是贵人近日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旁人。” 靳逢佑:“我听父亲说贵人一向体弱,今日这归雁楼来往人群众多,还请贵人一定保重身体,别再染了别的病气才是。” 许琛:“那是自然,还要多谢公子和令尊的关心。” 此时有人走到二人身边站定:“怎么二位都站着说话呢?” 靳逢佑侧头看去,来人是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看穿着像是个贵家衙内。那人很随意地一拱手道:“许侯。” 这称呼不由得让靳逢佑皱眉。临越毕竟是京城,城中高官贵族无数,礼仪规矩也更周全些。许琛如今侯爵加身,无论官职高低身份为何,见面开口须得规矩尊一声“平宁侯”方才不算失礼。即便是相熟之人,初次见礼也不会开口便称“许侯”,总是要寒暄几句,互相行过礼后方才换过称呼。如今这人不仅揖礼做得颇为随意,更这般无礼称呼,教人颇为不悦。 许琛知道此人是谁,但他装作不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归平,这位是……?” 归平恰到好处地回答道:“这位郎君大抵不是京中衙内。” 那人颇为尴尬,瞪了一眼身边的厮儿,那厮儿连忙道:“我家大郎是京东路秦转副之子。” “秦转副?”许琛故意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噢,原来是秦淮樟的儿子啊!都说秦家家风严明,礼数周全,果然名不虚传。” 靳逢佑听言以袖掩面,似有笑意。 那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躬身行礼道:“在下秦高濂,见过平宁侯,见过靳公子。” 许琛连忙摆手:“还请秦郎君见谅,我不太擅长记人容貌,经常错认。” 秦高濂尴尬地笑了笑,转而问靳逢佑道:“公子也是来见贵人的吗?” “贵人身体不适,适才平宁侯已经替贵人辞了在下,在下就不叨扰了。”靳逢佑说完便礼数周全地拱手行礼,方才离开。 秦高濂却并没有离开,对许琛说:“不知在下可有幸见一见贵人?” 许琛依旧客气地说:“秦郎君刚才没听到吗?贵人身体不适,所以谁都不见。怎的秦郎君以为贵人连靳公子都推了,反而会见你?” 秦高濂之前并未与许琛打过交道,只是听自己父亲偶尔提起,再加上京中都说许琛十分低调和善,他便以为许琛是很好拿捏之人。他念及刚才被许琛驳了面子,想扳回一城,于是说道:“贵人推掉一切拜帖,只单单接受了许侯的邀请,想来是交情颇深啊。” 许琛笑了笑,看向秦高濂说:“我与贵人昔年同窗,如今又共历生死,自然交情匪浅。” 秦高濂低声说道:“不知若天家知道你与贵人这般交往,是否会开心啊?” 许琛不卑不亢:“前些时日进宫复命,天家曾让我陪同贵人一起从勤政殿走去贵人昔日在宫中的住所。天家还说,我若回了公府,必定被长主关在家中不让出门,所以让我和贵人借机多说几句话。” 许琛紧接着又故作懊恼道:“实在抱歉,我忘记了,按照令尊的官职差遣,也就偶尔进一趟勤政殿罢了,后宫如何他可没办法知道。” 秦高濂脸色有些难看。 许琛稍稍靠近了秦高濂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道:“秦郎君,归雁楼这小小帘幕可隔不住我们的谈话,刚才你那番话贵人都听到了,若是贵人进宫去说些什么,令尊怕是要落紫换红了。” 秦高濂脸上青白交替,颇为精彩。他自知辩不过许琛,只好拱手一拜,仓皇转身离开。 许琛走回隔间之内,夏翊清笑着说:“你吓他做甚?” “看他烦。”许琛坐下喝了口茶,“他跟他爹还真是全然不同。” “我倒觉得没大区别。”夏翊清也端起了茶盏,“以前你可没这么言辞犀利,今儿这是怎么了?” 许琛轻哼了一下,道:“还不许我摆摆架子吗?别人也就罢了,他又是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他爹是四品官吗?那我父亲还是定远公呢!这京中扔块砖出去都能砸到个紫衣高官,他一个四品官之子竟也对我这般态度!” “生气了?”夏翊清轻轻拉起许琛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为了这种人可不值当。” 许琛摇头:“并非生气,就是觉得我之前大概是太好说话了,连这种人都敢不将我放在眼中。” 夏翊清笑道:“我的知白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吗?不容易啊!” “又拿我打趣!”许琛收回手,“好歹在外面呢,注意些。” “又没人看得见。”话虽如此,夏翊清还是放开了许琛的手。 此时一楼响起清脆的铃声,拍卖正式开始。 “子丁先生词作,《蝶恋花》一首。”台上说话的是归雁楼的头牌行首苏念儿,“今日这首词,由念儿为大家演奏,请各位鉴赏。” 苏念儿说完之后走到琴前坐下。 “一岁相逢能几度。不道相逢,又是风和雨……”苏念儿声音婉转动听,恍若仙音,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可夏翊清却在听到第一句时就站了起来。 许琛见状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夏翊清转头看向许琛:“这……这是子丁先生做的?” 许琛:“肯定是啊,怎么了?” 夏翊清却笑着摇头:“我以为我已经全猜到了,没想到还有……” 许琛茫然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此时一侧的帘幕被拉开,苏惜儿走到二人面前行礼:“二位贵客,东家有请。” 许琛还未作何反应,就听夏翊清说道:“烦请带路。” 见已然如此,许琛便不好再多说。只跟着苏惜儿一路从帘幕之中穿行而过。原来在苏惜儿所坐的这一侧竟有好几个空的隔间,他们一路走过四个隔间之后,直接进入了一个房间之中。 许箐正等在房间里面,见他们进来,便朝夏翊清微微点头。 夏翊清颇有些哭笑不得,道:“小叔到底有多少个身份?” 许箐示意二人落座,苏惜儿已经将房间门关好,外面的声音全部被隔绝掉了。 “放心,完全隔音。”许箐将茶盏推到夏翊清面前,“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夏翊清道:“小叔,你到底是谁?是子丁先生?或是成员外?又或者是……言清?” 许琛吃惊地看着夏翊清:“你……?!” 夏翊清:“好了知白,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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