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霆受不住他的眼泪,于是抬手捂住他的眼,裴婴潮湿的眼睫轻轻撩动他的掌心,一行泪水沾染着他手上的血,静静地从指缝中滑落下来。 那日天子从竹林中带伤离开,便多派了些人手去看照那里的主子,只是不知道他们闹成什么模样,晏云霆便再也没有踏足竹林。宫中人人都道竹林里的那位主子冷心,竟将一片痴心的天子伤成那样。 当夜,晏云霆来到顺宁殿,燕昭一层层解下他的衣裳,待看到那道伤口时才禁不住皱眉,“他当真舍得伤你?” 晏云霆不知钻去哪里喝了酒,堂堂天子竟红了眼眶,顶着一头乱发哽道,“他连亲生骨肉都不想要,更何况是我。” 燕昭熟练地在他伤口上撒药,闻言不由得瞥他,“裴公子为何不想要那孩子,总该有个理由吧。他将鲤儿视若珍宝,没道理这样对待腹中胎儿。” 晏云霆抹了一把脸,“他想离开这里,那个孩子无疑是他身上的枷锁……我岂是单单盼着那孩子吗,我是看出了他又离我而去的念头,我不能让他走……他不能走……” 酒意上了头,说罢,晏云霆坐在床边捂着脸,半晌竟呜呜哭了出来。 燕昭为他包好了伤口,坐在一旁看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时间觉得是好气又好笑,本来想宽慰晏云霆几句,谁曾想这人哭着哭着,忽然扑通一声栽在床上,抱着被子嘟囔了一声晚竹,眨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许是这一次晏云霆真是被伤透了心,狠下心来足有一个多月没往裴婴那里去,倒是晏雪声,每日下了学后就忙不迭奔向竹林。 有时晏云霆想他想得紧了,就把儿子叫到身边,问他那人一天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可还踏实。 春日时光漫长,叶寒栖率领军队已到达北疆,与柔然之间的战役一触即发。晏云霆也是上阵杀敌的良将,只因如今的身份被困住了手脚,叶寒栖的战报半月一寄,除了一封寄到宫里,另一封是雷打不动地送入相府中去。 春日多余,而春雨温柔,落在窗纸上也惊不起什么声响,檐下雏燕叽叽喳喳挤作一团,闹哄哄的聒噪极了。晏云霆对着晨光展开战报,待看完时紧皱的眉头才松懈下来。 “这小子许给厌浊后,就连字迹都多有长进,赶明儿他从北疆回来,干脆收拾书本进宫里来,和鲤儿一起上课好了。” 燕昭正坐在养德殿的正殿地砖上整理太医院的记录,闻言不由得笑了,“叶将军和鲤儿关系甚好,我只怕他只顾带着鲤儿去玩,倒耽误了功课。瞧游相那时送他出京的样子,许是舍不得责备的。” 晏云霆笑了笑,把战报随手合上,“我本以为厌浊最是雅正清隽,喜欢的也合该是京中的大家闺秀,谁想到竟是一个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浑小子入了他的法眼。” 燕昭摇摇头,掸去压在最下面的一本陈年病录上的浮尘,温声道,“情爱一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晏云霆不再答话,只望着窗外淅沥雨水出神,他想起裴婴腿骨带上,每到阴天下雨的时候,疼得连床都下不了。他下意识握紧了潮湿的窗棂,望着庭院里被风吹得摇摆的树叹了口气,堵了这么长时间的气,也不知那人究竟如何了。 “元徽……” 雨声掩盖了燕昭带着颤音的呼唤,下一瞬他又急急抬起一张雪白的脸,提声叫他,“元徽!” 晏云霆转身,见他脸色苍白,拿着医卷的手都在抖,不由得快步上前,“出什么事了?” 燕昭像是参破了什么惊天秘闻,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将手里的医卷递给他,“你自己看。” 晏云霆狐疑接过,那医卷记的是武帝在位时的皇子病录,他拧眉读了一遍,却在看到燕晁那一页时猛地睁大了眼。 燕晁……竟是个天阉之人! 春雷落下,晏云霆脸色煞白,僵硬着坐在地上,颤抖的手难以支撑医卷的重量,啪嗒一声,惊醒了一旁失神的燕昭。 他惶惶拉住晏云霆衣袖,颤栗问道,“天阉之人……如何行得了房事?” 燕昭望着晏云霆颤动不止的唇,心头忽然掠过一个大胆的猜想,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层,颓然坐回地上,“裴婴的那两个孩子……鲤儿、鲤儿……” 晏云霆在惊雷声中痛楚地闭上双眼,声音沙哑,“都是我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至死不休 这场春雨在午后才见缓和,晏云霆踏碎一场寂静,拨开竹林水雾,红着眼眶慌张闯入,似是要找裴婴问个清楚,当年之事……为何瞒他到至今。 竹叶上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通红的眼尾滑落,晏云霆思绪乱极了,这么多年的恩怨情仇仿佛在得知那个消息的瞬间便烟消云散,鲤儿是他和裴婴的亲生骨肉,还有那个孩子……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当年的全部真相,晏云霆推开庭院小门,细雨打湿了他的发和眉眼,就连推开门的手都是轻微颤抖的。 宋安正蹲在门外守着药炉,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晏云霆静静站在他眼前,眼眶微红。 天子许久未曾踏足这里,一时间宋安竟有些惶恐,眼中神色分不清到底是悲是喜。 愣了一瞬,他放下手中蒲扇,哆嗦着跪在地上,叩头低呼,“万岁……” “起来吧。” 晏云霆捏紧拳头,忍住眼底潮意,轻声开口,“朕全都知道了。这么多年,他到底瞒了朕多少事,你,务必给朕,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宋安先是一怔,脸上神情复杂,怅然之中竟也带了几分解脱般的畅快,他垂眼望着小炉中咕嘟咕嘟翻滚的汤药,声音有些嘶哑,“那就先从,元成二十六年春,您带兵前往北疆平乱那时说起吧。” 故事并不长,等到宋安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中,外头的雨也停了。檐下雏鸟长出嫩羽,尝试着第一次离家展翼,咕啾雏音稚嫩清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晏云霆身体一晃,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扶住一旁红柱才勉强站稳,他神情茫然,却早已泪流满面。 宋安的眼泪砸湿了地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沙哑道,“公子这么些年,过得实在是苦,您虽被蒙在鼓里,但奴才说句掉脑袋的话,公子此生不幸的开端,便是您当年诈死北疆。他嫁与先帝作皇后之时,太子在他腹中已是五月有余。先帝不能人事,只能用些腌臢玩意儿欺辱公子,哪次公子不是落得一身伤痕。两次难产,两度失子,险些将人都折磨疯了,您虽然无辜,但他心里到底有怨,您又何必非跟他去争这个理?” 他抬头看着泣不成声的天子,憋了这么多年的话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宋安抖着嗓子哭道,“奴才也想着,若是公子不那么爱您,许是也沦落不到今天这个境地。生第二个孩子时被人下在身上的毒,本已用药压制下去,前阵子您和他闹的那一场,您当他就不痛吗?那日您走后,公子便倒在屋里呕了血,太医只道余毒攻心,才几日的功夫,人竟又憔悴下去……” 他话未说完,晏云霆便慌张哑声惊呼,“晚竹!” 他难以压抑住心口的剧痛,只想冲入屋里再将那人拥入怀中,晏云霆破开紧闭的大门,屋里药味浓郁,熏得他几乎又要掉下眼泪。 他思绪恍惚,自己也记不清到底从何时开始,年少时能在自己面前弄枪舞剑的小东西,竟日日都离不开苦涩汤药。 裴婴果然病了,他静静躺在几层被褥之下,脸上没有一丝血丝,唇却是乌青的,前几日才养出几分丰腴,没过几天竟又消瘦回去。薄薄的身板掩盖在被褥下面,唯有腰腹间隆起一个圆润的弧度,他呼吸微弱,每一次喘息似乎都费尽了力气。 晏云霆隔着泪眼看见他憔悴苍白的面色,这才想起,自己竟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踏足这里。他不禁又痛又悔,上前几步就半跪在床前,握住裴婴冰凉枯瘦的手腕,吻混合着眼泪落在他青白的指尖。 裴婴其实睡得并不熟,白骨枯微弱的毒性让他整夜难眠,他紧闭的眼睫忽然一抖,接着便挣扎着睁开眼来。 喉咙恍若被利爪猛地捏紧,裴婴脸色一白,抓着衣襟剧烈️咳喘,他几乎要咳出眼泪,哆嗦着倒回床上,嘴角已是隐隐见红。 “晚竹、晚竹……” 晏云霆无措地抹去他嘴角血丝,小声叫他,“晚竹……” 裴婴痛楚地拧紧眉尖,似乎在这时才看清眼前之人是谁,他的神色陡然冰冷,费力抽出自己的手来,沙哑问道,“你来……做什么?” 晏云霆双唇蠕动,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他小心翼翼地抚摸裴婴汗湿的鬓角,哽咽开口,“鲤儿是我的,对不对?” 裴婴心口一紧,身体也有些僵硬,他几乎登时就红了眼眶,却倔强地咬紧牙根,扭开脸去不看他。 晏云霆落下泪来,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咔咔作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婴怔怔望着帐顶花纹,手指颤抖着拧紧了身下床褥,声音发紧,“我如何告诉你。你这脾气犟得狠,当年若你知道真相,势要去与燕晁争夺个你死我活,我又岂能看着你去送死?晏云霆,你我相识近十年,你却一点都不懂我。” 晏云霆跪在他的床边,把脸埋在裴婴掌心里无声落泪,他的声音哭到沙哑,还带着嗡嗡鼻音,“这么多年,你痛不痛?” 裴婴眨了眨眼,泪就顺着眼尾滑落进鬓角,“痛得很。生鲤儿时我以为你真的死了,而我却嫁给了杀害你的仇人,那时我就想,活着干什么呢,我带着鲤儿投了河。冬天的太清湖太冷了,冷到我现在都记忆犹新,鲤儿一点都不乖,我疼了两日一夜,他们说……我娩下了一个死胎。” “后来的那个孩子,生他那天……是你与燕昭大婚的日子,我躺在床上昏厥了好几次,做梦都是你娶我进晏家大门。醒来又痛得狠不得昏死过去,我就拉着宋安的手问,什么时辰了,你们是不是要拜天地、进洞房了。那个孩子小小的躺在我怀里,还没只猫崽大,连哭声都没有,我恨极了,却不知道去恨谁。” 裴婴转过头来,脸上泪痕斑驳,他望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晏云霆,轻声说道,“后来我知道了,我恨年少的裴婴,恨他独独爱上了你,至死不休。”
第一百三十六章 窗外雨声渐小,晏云霆望着裴婴越发苍白的侧脸,再也说不出责备诘问的话,他伸手出去小心触碰裴婴脸上泪痕,沙哑道,“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裴婴极轻地“呵”了一声,向里侧扭开了脸,百骨枯的余毒让他每日精神不济,身体倦怠,如今腹中又多了那么个小东西,他只觉得终日昏沉,方才和晏云霆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费尽了他的力气。 他闷声咳嗽,喉间腥甜,“没有谁对不住谁,晏云霆,与你闹了这么多年,我真的倦了。你要我留下这个孩子,我遂了你的意,你放我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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