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走上前,将茶盏放在桌上,手轻轻搭上晏云霆的肩,问他,“怎么不点灯,仔细坏了眼睛。” “昭儿。” 晏云霆喉咙有些沙哑,放在膝上的指尖颤了颤,最终还是缓缓抬起来,覆在燕昭微凉的手背上。 “他……”晏云霆忽然一哽,低头抹了把脸,声音却要比之前更低哑了,“他生了。” 燕昭愣了一瞬,他算了算日子,继而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也有些怅然,“什么时候的事?” 晏云霆声音滞涩,“半月前,他、他……” 他轻轻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来,“男孩,在腹中便夭折了。” “什么?!” 燕昭一惊,衣袖险些将桌上的茶杯拂落,“怎么又……” “我原本想着,深宫寂寞,若能有个孩子在他身侧陪伴最好不过,可、可……” 晏云霆忽然哽咽,“两个孩子了,他如何受得住。” 燕昭一时沉默,想到当年裴婴丧子,得知消息后险些疯了,在顺宁殿哭闹了整整一天,人都有些不清醒了。这时隔六年,他又没了腹中孩子,只怕…… 燕昭轻轻拍他后背,“可查清楚了,为何会出这样的事?” 晏云霆缓缓摇头,“永和殿的嘴太严了,探不出口风。” “许是……那两个孩子,与他无缘吧。” 燕昭有意宽他的心,便捡了方才鲤儿在课堂的事说给他听,晏云霆闻言一怔,脸色果然缓和许多,“鲤儿是这样说的?” 燕昭笑道,“若不是这样,岂会挨了先生手板?如今正在屋里温习,还正委屈着。” 晏云霆拍拍他的手,“待会儿我去看看他。” 他忽然凝了脸色,思索片刻后,晏云霆摇头道,“待寻个时间,还是给鲤儿换间学堂吧。”
第一百零七章 伐树 裴婴是生产后第三天醒来的,睁眼时已是傍晚,这几日许是天气还不错,晚霞异常的好看,天边晕开大片橙紫淡粉。前阵子落雨打得庭院里一片狼藉,如今也尽数收拾好了,才被打落了枝叶的垂丝海棠仍不屈不挠地抽出芽来,在枝头欣喜地绽放一抹粉白色的春意。 他昏睡了这么多天,这时睁开眼来仍觉得下腹抽痛,那个孩子在他身体里存在了八个月,即便没了,但留给他的却是刻骨剧痛。 裴婴不知道自己是从鬼门关上被拉回来的,白骨枯虽让那个孩子承担了毒性,却仍留有残余在他体内。那日生产后他几乎血流成河,毒性险些入了心脉,若不是几位太医倾尽毕生所学,只怕他也要随着那个孩子一同去了。 睁眼的瞬间,疼痛顺着小腹蔓延到四肢百骸,裴婴咬紧牙关,才勉强活动了下僵硬的右手,他怔怔望着绣着金色牡丹的帐顶,缓缓将手覆在仍然隆起的小腹上。 想起那个早夭的孩子,裴婴双眼干涸,已经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了,心里也平静无波。早该习惯的,他的身边……到底是一个人都留不住。 永和殿里静悄悄的,宫人都得了宋安的吩咐,不敢随意进来打扰天子静养。 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吱呀一声门响,宋安蹑手蹑脚挤进屋里,端着温热的汤药走到床前,正好对上了裴婴一双平静的眼。 “陛下……” 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在裴婴面前跪了下来,宋安双眼红肿,这几日的眼泪就没断过,他见裴婴苏醒,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脸上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滑稽极了。 “您身子还有哪里不舒坦?奴才去为您叫太医。” 过了好久,裴婴才缓缓摇了摇头。 他目光涣散,直勾勾地盯着推开一条缝隙的小窗,眼底一丝情绪也无,叫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是顺宁殿门前的那株桃树。 正值桃树花期,巨大的粉色花冠似乎要将天空染成一样粉、嫩的颜色,如今已是傍晚,晚霞似血,天际渐渐蔓延浓郁深沉的橙紫色,桃花如血般绽放枝头,看着令人无端地打了个寒战。 裴婴尚未从生产中恢复过来,脸色仍惨白发乌,那双眼便显得黑得惊人。他纤长的鸦睫让晚风吹得轻颤,失色青白的唇轻轻抿了抿,半晌,他捂住心口急咳两声,咽下口中腥甜,气若游丝地沙哑道,“孩子呢?” 宋安见他这般平静地提起那个惨死的孩子,心里打了个突,犹豫再三才忐忑回道,“已经……已经入土了。” 裴婴没有说话,仍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那株桃树,过了一会儿,宋安只听他开口说道,“砍了。” 宋安似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您、您说什么?” 裴婴合上眼,倦怠极了一般用被子掩住半边脸,低哑的声音都被埋进被褥中,嗡嗡的叫人听不真切。 “那株桃树……给朕砍了。” …… 伐树那天,倒是个为数不多的好天气,裴婴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太医才勉强同意他可以下地。那时已过了桃树花期,满树的嫩粉桃花尽数谢了,只留下一树翠绿,四月份的天儿里,裴婴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顺宁殿门前的石阶上,看着十几名宫人砍树。 这株桃树是陈武帝在世时为孝懿娴皇后所植,至今已有六十余年树龄,树干粗壮结实,足有两三个人伸开胳膊才能抱住。 裴婴一身白衣,是为他早夭的孩儿所穿,他才出月,额间还戴着四指余宽的抹额防风,新作好的手杖静静躺在他脚边。裴婴眉眼沉寂,他看着锋利的斧头一下一下砍在桃树上,眼里无悲也无喜。 姜兰封受了游落归的吩咐,替他来宫里送一趟奏折,时隔一个多月,他终于再次见到了裴婴。 他拿着奏折,站在顺宁殿外不远处,裴婴离他不过几步远,两人之间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裴婴抱膝坐在顺宁殿前的石阶上,如今四月过了半,天气一日赛一日的暖和,他却仍穿着厚重的狐裘,衬得那脸色一丝血色也没有。 姜兰封看着狐裘之下裴婴越发瘦削的身体,心底发酸,他如今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孕那时丰腴。 他是听说了,天子临盆之日难产,小皇子在腹中夭折,裴婴也险些搭上一条命去,他是见过裴婴如何珍爱腹中孩子,如今出了事,他如何承受得起。 他原本以为裴婴会悲痛于这个孩子的离世,却没有想到再见面时,他竟然这般平静。 裴婴用余光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姜兰封,他背光而站,剪影有些模糊,看身型越发与那人相像。裴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朝姜兰封招手,“过来。” 姜兰封犹豫一瞬,走上前来刚要行礼,就见裴婴拍拍自己身旁的石阶,“坐。” 天子发了话,他只能照做。 姜兰封撩起官服在裴婴身边坐下,裴婴一缕发丝飘到他的手背上,带来一股淡淡的药味,姜兰封忽然想起去年冬日,裴婴无意间摔进自己怀中,那时他身上的味道……分明还是浅浅花香。 他小心翼翼地瞥见裴婴放在膝头的手,青白枯瘦,竟似成了皮包骨,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裴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漠然瞥他一眼,淡淡问道,“看朕作甚?” 姜兰封心口怦怦直跳,干咽了一口唾沫,才哑着嗓子小心问道,“陛下瞧着……脸色不大好,身体可否痊愈?” 裴婴不看他,只望着面前那株摇摇欲坠的桃树,短促地哼笑一声,摇摇头道,“干卿何事?” 姜兰封让他这话一噎,干脆闭嘴不再说话。他想着方才那一瞥看见裴婴侧脸,长睫掩盖下,那双眼里竟满含冷意,原先他尚未生产时,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温柔,期盼了许久的孩儿早夭,于他而言只怕是切肤之痛,否则又怎会改了心性,冷漠至此? 那株桃树何其粗壮,十几个宫人轮着用斧头砍伐,终于在两个时辰后,只听“吱呀”一声,顺宁殿前屹立数十年的桃树轰然倒地。 那一瞬间震颤起无数枝叶和尘土,阳光穿透浮沉,透过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碎金。 裴婴看着倒在地上的桃树,看着被树干压断的那块青石板,轻声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姜兰封,“有些冷了,扶朕回去吧。”
第一百零八章 催婚 夜幕降临,月光洒下一地清晖,夜里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春末的夜晚夜风微凉,身畔灌木丛中虫鸣窃窃。 一顶小轿摇摇晃晃停在游府门前,姜兰封从轿子中走出,向轿夫作了个揖,“劳烦几位送我回来,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歇息吧。” 他出身乡里,即便如今在朝做官,身上也没有几分官威,对待下人一如从前那般温和有礼。姜兰封之前经裴婴举荐,拜入游相门下,他初入京城,还未在京买地置宅,因此一直借住在游府之中。 他受游落归之意去宫中递送奏折,出门时天色尚早,谁想到回来后已是月挂柳梢头。 姜兰封才踏进游府大门,那边就见着一直跟在游落归身边的小厮贺良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下,他走上前问道,“这个时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良答,“相爷说,待姜大人回府,邀您去书房有要事相谈。” 姜兰封抬头看了眼挂在夜幕中的月亮,随口问了一句,“老师还没睡?” “嗨,您可别提了。”贺良叹了口气,“又跟老太爷吵起来了。” 姜兰封一挑眉,随即笑了笑,“还是为着老师的婚事?” 贺良点点头,“可不嘛,我家相爷今年过完年便都要二十六啦,本家里和他一辈的早就成亲生子,相爷是他们这支的独子,老太爷能不急吗。今儿晚膳后便把相爷叫过去,说想为他说门亲事,姜大人您想啊,凭咱们游家的家世,能让老太爷相中的小姐坤泽定是个个不凡,谁曾想相爷竟一口回绝,和老太爷吵了一架,如今正在祠堂里罚跪呢。” 姜兰封暗地里叹了口气,这游府家规森严,那游老太爷又是最重礼义之人,游落归自小跟在这位祖父身边,即便如今身居高位,在家若让祖父不如意,还是动辄罚跪。 “老太爷罚相爷跪满三个时辰方能起身,这时老太爷定是已经歇下了,姜大人您也去劝劝相爷,不成就先起来,如今虽说已经开春了,可夜里总是冷的,再伤了膝盖,到老了只怕要受罪。” 姜兰封点头,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了,你去沏杯热茶,待会儿送过去。” 游氏宗祠烛火摇曳,姜兰封站在门外两步有余的地方,看见游落归跪在地上挺直的背影,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站在游落归身后,低声道,“老师。” 游落归已经在祠堂内跪了将近两个时辰,即便地上放着蒲团,膝盖也有些发麻了,他闻言睁开眼,并没有回头,只默默看着眼前数十个游家先祖的灵牌,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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