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如金纸,冰冷五指虚虚握住宋安手腕,两扇长睫颤抖着紧紧贴在青灰的下眼睑上。阵痛来得凶猛,在场之人都明显看出他那坠沉的肚子倏然紧绷起来,裴婴微弱地挣扎,徒劳张开干裂的唇,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他咬碎一口银牙,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下用力,血水汹涌而出,裴婴脸色又白了一层。 “陛下,下一次用力时坚持十息,十息就好。” 裴婴痛得昏沉,也不知这话听进去几分,腹中孩子挣扎着要出来,他还没喘匀一口气,剧痛又袭遍全身。 他扬起脖颈小声喊痛,额角青筋崩起,脸也涨得诡异的红,他疼得耳边嗡嗡作响,手指甲几乎陷入宋安皮肉之中。 太医还未数到六,裴婴便卸下了力气,他浑身汗涔涔的,泪眼朦胧地低声喃喃,“不成了……没有力气了……” 几名太医连着推腹和施针,也不见胎儿下行几分,而裴婴却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另位太医心道不对,上前掀开裴婴身上薄被,双手覆上他那颗盈白坠沉的胎腹上。 他稍微用了些力气向里按压,试图摸索胎儿轮廓,裴婴昏沉着呜呜痛叫,却没有力气挣扎,只闭着眼在床上辗转呻吟,阵痛来时下意识挺腰用力。 “陛下!不可用力!” 那名太医脸色苍白,“胎位不正,胎儿乃是臀位在下,若陛下强行用力,只怕难产。” 裴婴此时早已没了意识,连叫都叫不出声。 宋安闻言大惊,尖声问道,“胎位不正?!那要如何是好?” 太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严肃,“怕是要将胎儿调转个头,只是陛下要受些苦楚,若是陛下腹中胎儿是双腿先出,可能还有几分转机,但如今胎儿臀位朝下,硬着生产风险太大。” 宋安低头看了眼裴婴,他生熬了好几个时辰,如今歪倒进枕头中陷入昏迷,只有在痛狠了的时候才发出细若蚊讷的呜咽。 他抬起肩膀蹭了下流到眼里的汗,咬了咬牙低声道,“陛下和小皇子的性命都托付在你们手中,各位太医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除非万不得已,父子必须两全。” 几位太医纷纷拱手道了声是,裴婴这副身子拖不得,他们净了手就上前准备为他正胎位。 “还请宋公公按紧陛下双臂,正胎位剧痛难忍,只怕陛下挣扎,反伤了自己。” 宋安有些紧张,喉头猛地上下一滚,随即上前用了些力气,压紧了裴婴。 一位太医将一卷手帕塞入裴婴口中,怕他昏沉中咬破自己唇舌。 推腹的赵太医资历不输当年的院首张恪,他将冰凉油脂抹在裴婴沉坠胎腹上,仔细摸索确定了胎儿位置,屏息用力,缓缓将他调转位置。 方才还昏迷不醒的裴婴猛地睁圆双眼,上半身犹如离岸的鱼一般弹跳起来,宋安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他压回床上。他被白绢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手脚皆被束缚,裴婴双眼猩红,眼泪滚滚而下。 “陛下啊……” 宋安不忍看他这副惨状,将脸扭到一边,无声哭泣。 裴婴身下黑红血水喷涌而出,十指扭曲着深陷进身边床栏,指甲根根断裂。太医知晓越是心软,天子情况便越是危急,于是下手毫不留情,裴婴肚子上已满是青紫痕迹。 裴婴咳喘着吐掉了口中的巾帕,嘴角顺势流下一道黑血,他颤抖着瑟缩成一团,眼泪冷汗湿了一脸。他喊哑了嗓子,眼前忽明忽暗,其实已经看不清面前之人是谁了。 他隔着一层薄薄泪光,哑声哀求道,“让我……死吧……” 说罢他猛地攥紧了身上被褥,向上拼命扬起的雪白脖颈青筋密布,眼泪顺着下颌流淌下来,“疼……” 太医也出了一身的汗,双手紧紧箍住裴婴扭曲变形的肚子,丝毫不敢放松,只剩最后一步,胎儿位置就能完全调转过来。他屏息凝神,在一次深呼吸后,他用力一拧…… “啊——” 裴婴单薄胸膛倏然弹起,在落下的一瞬间,他忽地呕出一口黑血来。 太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双手微微颤抖,低声说道,“陛下,胎位已正,可以用力了。” 裴婴灰白双眼圆睁,直愣愣地看着头顶绣花帐幔,嘴角血线擦了又流,流了又擦。 他低低咳了一声,血红眼尾蓦地滑下一滴浑浊的眼泪,哑声喃喃,“娘……” 永和殿内无人敢在此时说话,唯有宋安抽泣声响起,裴婴早就没了娩下这个孩子的气力,几名太医轮番为他推腹,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才勉强看见了胎儿漆黑的头顶。 裴婴已是强弩之末,勉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晕死过去,他痛极也累极,身下流出的血已经将厚厚的被褥浸透。 昏沉间他忽然缓缓抬起枯瘦青白的右臂,像是隔着漫漫时空握住另一个人的手,众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空无一人。 裴婴双眼微睁,脸上却慢慢浮现欣喜笑容,他笑着笑着却忽然又落下泪来,极为委屈地小声喊道,“父皇、母后……” “我想……回家,孩儿……想家了……”
第一百零四章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边雷声翻滚,闪电将浑浊天空一劈为二,明晃晃得撕开一道口子,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 庭院里的草折了,花也落了,花叶随着积水一路流淌,最终汇聚在墙边的一处浅浅沟壑中。 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裴婴还是没能娩下腹中胎儿,熬到了现在,竟已经开始说起胡话了。 他脸色青灰,眼睑浮现血点,仍挣扎着伸出手去,双眼微睁着沙哑喃喃,“父皇……父皇来接我了……” 时而又闭着眼睛哭喊,“母后……娘、娘你别走……” 屋里众人谁都不敢出声,气氛压抑得让人胆战心惊,裴婴这样……分明已是命不久矣了! 宋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到一般又跪起来朝着裴婴所指的方向重重磕头,“求求了、求求你们别带走陛下!他不能死啊!” 太医掀起裴婴身上薄被,已是隐约能看见胎儿的头了,可裴婴早就没了能娩下他的力气,如此虚耗下去,只怕父子二人都难以保全。 他们商议片刻,觉得当今之计,还是要尽快让胎儿脱离父体。 随着胎儿不断下坠,裴婴上腹趋于扁平,而下腹鼓胀,原本盈白胎腹如今青紫交加,裴婴陷入昏迷,只拧着眉尖艰难倒气。 太医摸到胎儿蜷缩的双腿,顺着下行的方向缓缓用力推去,裴婴腿间血腥渐浓,他痛得挣扎,发出呜呜如幼童的哭声,枯瘦双腿僵硬着要躲开,却被人紧紧束缚住。压在肚子上的手不管他如何痛哭,仍是坚定地向下推移,他的肚子被压得青紫变形,甚至从他腿间掉出黑红色的血块。 “呃——” 裴婴猛地睁大灰白双眼,抽搐着呕出一口血来,他急喘着拉住宋安的手,忽然问了他一句,“什么时辰了?” 宋安哭着回答,“陛下,已是申时了。” 裴婴呜咽着向上挺起沉重的腰腹,身下血流如注,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孩子眼看着就要出来了,他痛到极点汗泪齐下,手指骨捏得咔咔直响。 裴婴迷茫地睁圆了双眼,哑声又问,“申时了……那他们,要进洞房了……” 他疑惑又委屈,眼尾泪水不停,握着宋安的手呜呜哭道,“他骗我……他说等他从北疆回来,便迎我进晏家大门。我等了他好久,鲤儿、鲤儿都要出世了,他怎么不回来了?” 宋安一听,就知道人是疼糊涂,都开始说起胡话了,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床前小心将裴婴湿透的鬓发藏到耳后,不忍看他那双失神的泪眼,他扭开脸哽咽道,“将军、将军有事耽搁了,您等他回来,好不好?” “我不等他了……” 裴婴极度痛楚地向后仰起脖颈,眼泪顺势滑入衣领,“我不等他了。” …… 而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一场初春的细雨在午时便结束了,张府门前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喇叭唢呐吹出的小曲儿怕是隔着两条街都听得见。张府今日喜事临门,如今一对新人方拜过天地,坤泽被喜娘扶去了洞房,而晏云霆便被叶寒栖一把勾住了脖子,扣押了下来。 在金陵待了这么长时间,他又重新认识了不少知交好友,今日是他“大喜之日”,那些个狐朋狗友自是不肯放过这个灌醉他的好机会,女儿红一坛接着一坛被摆上桌面。以叶寒栖为首的几个人,纷纷起哄让晏云霆喝干了这些酒。 晏云霆正为难着,从人群中忽然钻出一个穿着红衣的小人儿,鲤儿用红绸扎了两个小鬏鬏,挤过这个人的胳膊,又从另一个人的鞋上踩过,才终于拉住了叶寒栖的衣袖。 “哎哟鲤儿!” 叶寒栖正跟人划着拳,谁料低头竟看见了这个小家伙,他今日喝了些酒,瞧着心情是不错的,一把就将鲤儿举到了肩膀上。 他拿了一个小酒杯递到鲤儿面前,大着舌头问,“鲤儿日后也是要跟这些叔叔伯伯征战沙场的,不会喝酒可不成,今日又是你俩爹大喜之日,来来来,寒栖哥哥教你喝酒。” 晏云霆见状,恨不得将一个酒坛子砸在他脑袋上让他清醒清醒,他抢回来了孩子,顺道又瞪了叶寒栖一眼,“说什么胡话!” 鲤儿抱着晏云霆的脖子,对着一圈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叔伯发脾气,“阿爹让我来找爹爹,说不让别人灌他酒!” 众人一听齐声大笑,都说新夫人怕是心疼夫君,才派出了鲤儿上前打头阵。 有了鲤儿出来捣乱,一帮大老爷们儿总算放了晏云霆一回,待走到后院时,晏云霆抱着鲤儿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爹没白疼你!” 鲤儿环着他的胳膊,看着他拐向另一个岔口,急得直拍他,“爹!阿爹在那边呢!” 晏云霆揉揉他的小脑袋,笑道,“爹喝酒啦,不去找你阿爹,鲤儿不是一直想跟阿爹睡吗,快去吧。” 他把孩子放下来,看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有些奇怪,于是蹲下身去问他,“儿子,怎么了?” 鲤儿歪着脑袋看他,两只粗短的手指头拧巴地缠在一起,“爹,我觉得你好像、你好像不喜欢爹爹。” 他才入了学堂,请了先生开蒙,到底是年纪小,初次谈论这个话题,鲤儿小脸羞得通红,见晏云霆不作声,又忙出声解释,“我看别人的爹娘平时相处,与你和阿爹……似乎是不一样的。” 晏云霆讶异与儿子的敏感,他伸手捏捏鲤儿小脸蛋,认真回答他,“爹与你阿爹从小一同长大,情份自然要比同别人亲厚些。只是这种感情终究是与别人爹娘那般不同,我视你阿爹为兄弟,你阿爹一如我这般待我。” 鲤儿微微睁圆了眼,“那你们为何还要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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