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兰封点头答是。 烛火在游落归脸上跳跃,以高挺鼻梁为界,将他英俊面容一分为二,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在明处的嘴角微微勾起,是游相平日最常见的表情,处事不惊,温润有礼。 他又出声问道,“今日你见到了陛下,他身体如何了?” 姜兰封迟疑一瞬,思索着回答,“瞧着仍是重病未愈的模样,只怕是还要再修养一阵。今日我入宫觐见,陛下正在……看人伐树?” 游落归轻轻“嗯”了一声,重复道,“伐树?” “是,正是顺宁殿外的那株桃树。” 游落归复又闭上眼,轻声笑了笑,端的是无尽温情,“陛下到底……还是放不下。” 姜兰封听得云里雾里,他入京不过一年,与裴婴不过短短见了那么几次面,如何懂得游落归那句话中的暗叹与无奈。 半晌,姜兰封又出声问道,“老师叫我去书房,是有何事商议?” “昔日云麾将军晏云霆,你可知道?” 姜兰封一怔,“学生有所耳闻,不过他不是……” “不是死了吗。”游落归接过话来,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本奏折,交给姜兰封,“他没死,如今身在金陵,前几月朔云军旧部在金陵集结,只怕与他有关。” 姜兰封一听不由得有些紧张,当年坊间传闻,皇后裴婴趁先帝病重,伙同云麾将军晏云霆谋反篡位,事成之后将其关入重狱,以鸩酒毒杀。若晏云霆真的没死,还在异国集结大批将士,只怕是暗藏祸心。 “那那那那那……学生即可就去禀报陛下!” “回来!” 游落归低斥一声,叫回了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的姜兰封,“遇事毛躁,这毛病我同你讲过多少次了,怎么还改不过来?” 姜兰封很是不解,“老师,此事紧急啊!” “晏云霆于前几日已从金陵出发,若此人目标真是大陈,他麾下人马皆是沙场将士,其中不乏南夏将士,最多不过两月便能兵临城下。而如今种种还不过是猜测,你若贸然将此事禀上天听,大陈出兵去降,只怕坏了和南夏的情谊。” 游落归揉了揉酸软的鼻根,沉吟片刻,他低声道,“罢了,待明日我寻个时机进宫面圣。” 姜兰封被他斥责一通,也不敢乱说话,夜间的晚风吹进祠堂,将烛火吹得晃了一晃。游落归跪了许久,脊背依然挺直,姜兰封向门外望了一眼,试探地问道,“老师,老太爷已然歇下了,您先起来吧。” 游落归摇头,“我与祖父顶嘴,他罚我,我该受着。” 姜兰封有些不解,“老太爷也是为您着想,您就算为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也该缓和着点说呀。” 游落归叹了口气,“祖父雷厉风行,我一旦松口,只怕明日游府的门槛都让媒人踩踏了。” 他摆摆手驱赶姜兰封,“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等到了时辰,我自然会回房的。” 祠堂没了别人,游落归从袖袋中摸出一个粗糙的小布包,玉埙被他掌心暖得温热,回忆里那双鹿眼越发模糊,他眼中晦暗不明,叹道,若是那人再不回来,他怕真的要遂了祖父的意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叶寒栖在睡梦中打了一个惊天大喷嚏,他猛地坐起身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看了眼窗外明亮月光,懵懂又迷糊地叫了声“厌浊”,扑通一声,倒床上又睡着了。
第一百零九章 当年初见 允昌二年,秋。 那年游落归不过是个礼部侍郎,还不像现在这般繁忙,若是有一日清闲了,兴许还能抽个空子去帝京中最富盛名的蘸雪楼饮一杯好茶。 今天是个好日子,原因无他,去年流传战死沙场的少年将军晏云霆重返帝京,据说他在敌军柔然那里蛰伏将近一年,才揪出身边奸细,虽未一举拿下郁久闾予贺真的项上人头,却也给柔然重重一击,令其退兵十里,割让三座城池。 晏家世代为将,先祖将热血洒满沙场,去年噩耗传入帝京之时,京城上下无不动容落泪,谁知这小将军没死不说,还带回了战胜凯旋的好消息。 大军在路上兜兜转转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在今日重返帝京。 游落归与晏云霆并不算相熟,不过在朝堂之上短短见过几面,他出身世家,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宫中秘闻。晏云霆自在襁褓之中便被武帝抱回宫中抚养,吃穿用度与皇子无异,十三岁时初入北疆,十六岁平定西北十四部,这位晏小将军,当真是个传奇。 只不过武帝在时,曾把虎符交予晏云霆手中,如今改朝换代,坐在龙椅上的这位年轻帝王,可还能忍得下这样一位功高盖主的将军? 游落归摇了摇头,伸手将小窗推开,这些事情说到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日才开了个头,大陈四季分明,这才出伏没多久,天儿已经不如前阵子那般炎热了,游落归坐在靠窗的位置,撑腮懒懒向下看去,大军似乎入了城门,底下聚集了许多百姓,夹道欢迎这位九死一生的少年将军。 喝茶到底是有些不尽兴,游落归想了想,祖父回了乡下本家,应是还有几日才能回来,念及此,他便叫来了小二,又要了一壶荷蕊露。 楼下声音越发喧哗,游落归捏了酒杯倚在窗前向下望去,果然是回京队伍已经走近,他酒量一般,小酌两杯眼前就有些花了。 游落归眯着眼看了看,走在最前头的那匹骏马上坐着的,似乎正是晏云霆。他黑了,也更瘦了,不知为何神情有些肃穆,面对百姓的高声欢呼,他甚至分不出神来回应。 游落归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想着左右又不相熟,也不必特意下去打招呼了。谁知他眼神刚偏移了半寸,就看见了跟在晏云霆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当年那人不过十八九,脸生得也是稚嫩,不像上阵杀敌的将士,倒像是……帝京中养在深宅大院里,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游落归眨了下眼,想起来晏云霆身边似乎是有一个跟了他四五年的年轻副将,好像还是个坤泽,名为…… 叶寒栖。 小家伙许是第一次入京,与前头那个铁青着脸的晏云霆相比,他倒是一脸兴奋,几乎要从马上歪倒下来,兴冲冲地跟街边欢呼的百姓打招呼。 游落归抿唇,轻轻一笑,举杯饮尽了手中的荷蕊露,他脸上笑意未退,就看见叶寒栖在此时回了头。 四目相对。 对面那双圆溜溜的鹿眼澄澈又懵懂,笑起来时又弯成了一对小月牙,叶寒栖脸上原本也是带了笑的,待看见楼上临窗而坐的那人时,笑容却渐渐退去,耳朵尖儿悄悄红了。 游落归只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他有些茫然地摁住心口,暗道一声不妙,只怕这酒里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不然这心……为何跳得这样快。 才一个晃神的功夫,游落归就看见那叶寒栖从马上站起,在马背上一个借力就向着自己这边飞来,他下意识往后一退,那满满一杯荷蕊露,就这样洒了自己一身。 叶寒栖挂在窗沿,将那颗漂亮的小脑袋伸进来,歪着头看向狼狈的游落归,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游落归被他这一记直球打懵了,往日在朝堂上能言善辩的游侍郎一时失了神,只怔怔望着眼前这双明亮干净的鹿眸。 “叶子!下来!” 晏云霆在底下不耐烦地催促,叶寒栖双臂一用力翻身坐上窗沿,把桌上还剩了半壶的荷蕊露揣进怀里,又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随手丢进游落归怀里。 他坐在窗沿上,朝游落归眨眼笑一笑,“我走啦!” 随即他就在底下众人的惊呼声中松开了手,像只早春的雏鸟一般翩跹落地,小跑着飞身上马。游落归扑到窗前,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坐在马上朝自己挥手,圆溜溜的眼眯成了两道弯弯的弧。 直到叶寒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游落归才怅然若失地坐回在原处,这时他才想起那人方才扔进自己怀中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竟然是块还带着细沙的沙漠玫瑰石。 …… 游落归从祠堂中站起身时已是午夜,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双膝早已麻得没了知觉,他扶着门框缓缓走出门去,望着天边那轮皎皎明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叶寒栖的那个夜晚。 那已经是半年前了,他不顾自身安危,执意深夜潜入监牢,只为将晏云霆救出来。夜色下他那双鹿眼亮得惊人,月色投入他眼中惊起浅浅涟漪。 游落归慢慢走到房中,夜深了,整座游府似乎都已经陷入了沉睡,他留了一盏烛台,在昏暗的烛火下,他的脸色温柔而和缓。 他将书桌上杂乱的奏折整理好,打开了掩藏在下面的暗格,里头藏了些零散的小玩意。年头久远的沙漠玫瑰石,豁口的金丝匕首,断了线的绿松石手串…… 自从那年那日初见,叶寒栖每次回京,都要为他带来一些他所以为的,帝京没有的东西。北疆偏僻寒冷,极少有树木存活,那年春日他从沙场返京,沿途见到一枝抽芽柳树,折了一截柳枝带回京城,谁知那时帝京早已花红柳绿,而他那一直藏在衣襟中的柳枝,早就枯黄了。 游落归从暗格深处摸到了那根柳枝,过去了这么些年,轻轻动一动就要碎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心想这样傻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从沙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
第一百一十章 我带你走 当时间真正迈入暑日之时,晏云霆的队伍已经离开了金陵,他的目的人尽皆知,更何况远在帝京的裴婴。 姜兰封小跑着进入永和殿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裴婴的身影,宋安也不在,整个永和殿空空荡荡,连个伺候的人都少见。他从未见过像裴婴这样的主子,往日听老人们念叨,说皇宫里的天子,走哪儿都要带着十几个人,好生气派。 可是到了裴婴这里,寝殿实在是过于冷清了。 他在庭院中兜兜转转,终于在荷塘中心的一座小亭子内寻到了裴婴的身影,他最近穿龙袍的次数越发少了,不上朝的时候偏爱白衣,不束发也不戴冠,及地黑发只松松用一根发带绑了垂在身后。 荷塘西南角,绿柳环绕,鸳鸯游憩,荷塘之中菡萏芬芳争艳,夏日微风吹拂,晃的那绯红荷芯中一滴晨露落下,砸得翠绿荷叶一颤,惊跑了藏在下头的一尾赤色锦鲤。 裴婴坐在湖心亭中,手中拿了一个漆木食盒,面前聚集了众多锦鲤,姜兰封靠近了才看清,原来他是在喂鱼。 他赤着雪白双足,白衣宽袖堪堪滑入水中,惹得鱼儿争相上前啄食,他面色平静,垂眸望着水里赤金火红的大片锦鲤,直到姜兰封出声叫了他,裴婴眼睫才轻轻一颤,哑声开口,“你来了。” 他将手中的鱼食都倒入水中,见那些鱼儿蜂拥上前去抢,片刻后又移开了目光。裴婴把手递给姜兰封,被他拉起身的时候,断腿伤处忽然一酸,他踉跄着栽进姜兰封的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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