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绞痛不断,沉闷的痛楚一下下敲击着原本脆弱的神经,裴婴呼吸微弱,长睫上沾染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他艰难地用手托着坚硬的下腹,咳了两声就在口中尝到血腥味,太医掀开他身上的被子,露出高耸圆滚的肚子。 裴婴肤色极白,病重至此,他身上已是白得发青了,太医将他的里衣往上卷了卷,发觉他身上突兀地显出几块莫名的青紫。他稍微用了些力气去按压,出声问道,“陛下,可有痛感?” 裴婴眼神涣散,惨白双唇微张,凌乱的黑发被冷汗打湿,狼狈地贴在如雪侧颜。太医连着唤了好几声,他才勉强抖了抖长睫,紧紧拧住眉摇摇头,干哑地吐出一个字,“不……” 太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神色凝重道,“陛下这般病症,倒不像生了什么顽疾。” 宋安皱眉问道,“您这是何意?” 太医上前握住裴婴枯瘦的手腕,示意宋安去看他乌青的指甲,沉重地叹了口气,“有人暗藏祸心,这怕是……” “中毒之兆。”
第九十八章 不许你走 中毒? 宋安闻言脸色大变,随即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将殿内所有宫人驱赶了出去,又仔细将门窗关好,这才拧眉低声质问,“这怎么可能!陛下身边所有入口之物,都是由我一一检查过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天子下毒?!” 他低头看了眼脸色灰败的裴婴,不由得将声音压得更低,“就算是中毒,您也得说清楚是何毒,如何解毒吧?” “这……” 太医有些迟疑,停顿一瞬跪下身去,“微臣也只是猜疑,陛下脉象一切正常,只是身体日渐衰弱,如今落红不断,若再查不出源头,只怕、只怕……” “只怕如何?” 裴婴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他有些艰难地喘息着,微阖的双眼中是微微放大的瞳孔,“说……只怕如何?” 那太医心有不忍,低声哀道,“只怕胎死腹中啊——” 裴婴耳畔嗡鸣一声,下意识攥紧了身下被褥,心口犹如被千万根银针狠狠钻入,他身体一抖,极度痛楚地拧紧了眉尖,惨白干裂的唇缝间涌出黏稠的黑血。 “陛下啊——” 宋安哀鸣一声就跪了下来,哆嗦着手去为他擦下颌上的血迹,他替裴婴揉着胸口,眼泪落个不停,“您可得保重自己个儿的身子,您好了,小皇子才能好啊。” 裴婴挣扎着又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沫,一直堵在心里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他微微睁大了眼,呼吸有些急促,扭过脸去看一旁站着的太医,闭眼深喘着开口,“查,给朕查!到底是什么毒这样厉害,无声无息……就要夺了我儿性命!” 宋安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您别气、别气……” “朕气什么……” 裴婴冷笑着抬手覆上肚子,眼神锋利如刀刃,“有人盼着我们父子俩上黄泉,朕偏不遂他们的意!” 他气力到底是不济,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昏沉着要昏睡过去,苍白失色的手微微松开,裴婴蠕动着干裂的唇轻声问道,“朕只问你,如何、如何留住朕腹中孩儿。” 太医略有迟疑,思索半晌才俯身一礼,“如今尚未查明陛下究竟身中何毒,贸然解毒只怕对您和腹中皇嗣都有影响。但父子同脉,毒中在您身上,未尝不是也落在胎儿体内,胎儿不比父体强健,长久以往,只怕撑不到足月。” 裴婴心口疼得发麻,他紧紧闭上了眼,半晌才发出一声类似哽咽的长叹,再睁眼时,他的眼底一片猩红,“你只说,有何解救之法。” 太医跪地叩首,“您腹中胎儿已八月有余,按理说这个月份临盆,只要出世后仔细照顾,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照您目前此情形来看,胎儿在您腹中停留时间越长,对您父子二人越是不利。” 裴婴闻言一惊,捂着肚子低声叹道,“鲤儿当年是足月产,尚且……这孩子才八个月,让朕如何不忧心。” “您怀头胎那年不过十七,身量还没长成,腰胯细窄,是以难以生产。这胎早些时日临盆,不至于养得过大,分娩之时也要轻松许多。” 裴婴撑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头疼欲裂,倒在枕间又出了一身的冷汗,“照你的话说,如今之际,是要催产?” 太医答,“是。催产需越快越好,不过您如今的身子只怕撑不住猛药,臣开几副活血化瘀的方子,您每日一副,最多不出十日就能生产。” 裴婴昏昏欲睡,已经是无法回话了。 宋安见状,忙上前将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轻手轻脚放下床幔,待领着太医绕过屏风,才压低声音嘱咐道,“煎药一事,李太医记得不可假手于人,除了我之外,药方不能落于他人之手,永和殿所有药材我会亲自去太医院抓,您千万记得,有人为陛下下毒一事,千万要保密,不可泄露出去,只怕那心怀不轨之人一直盯着永和殿。” 李太医忙道,“公公放心,微臣必定守口如瓶。趁着陛下睡着,您可要随我去抓药?” 宋安有些不安地回头望了眼那垂下来的床幔,摇头道,“陛下噩梦缠身,能多睡一会儿都是难得,怕是不多时又要惊醒,我得在这儿守着。” …… 当姜兰封再次看见裴婴,天子已经罢了四五天的朝了,许是产期将近,于朝堂之事上,裴婴显得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奏折一沓一沓地搬往相府,有时游落归看不过来了,就叫来他这个倒霉学生来帮忙。 姜兰封这两天正忙得焦头烂额,一时也想不到裴婴宣他进宫是为了什么原因,可当他站在永和殿里,看见那坐在自己对面的天子时,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不过短短几天没见,裴婴竟然瘦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了,他双颊凹陷,印堂隐隐泛青,若不是那双眼依然温和灵润,姜兰封简直要以为那里坐了副骷髅架子。 裴婴见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抿唇轻轻笑了,他身边的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春风吹进屋里,卷起他一缕长发。姜兰封眉头一抖,忽然在天子鬓间看见几根白发,他心头震颤,裴婴今年……还不到二十四岁。 他不知为何眼眶酸得厉害,抬起袖子擦了擦湿润的衣角,掩饰般解释道,“风大,迷了眼。” 裴婴眼下一片青灰,他望着眼前有些拘谨的青年,恍若隔着时空看见另一个人,他才饮了药,困乏得有些厉害,可偏又不敢入睡。他看着姜兰封,忽然轻咬下唇垂下头去,耳尖泛起好看的粉色。 裴婴捏紧青白的指尖,轻声问道,“等我醒来你再走……可好?” 姜兰封一哽,自己都不知为何点了头。 羸弱的坤泽乖顺地由他抱到床上,姜兰封为他盖好被子,在床边坐下。裴婴双眼微阖,侧身环着高耸的肚腹,他疲乏得紧,眼睛有些花了,他看着眼前这人,不自觉地就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不许你走。” 记忆中,他似乎是很多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裴婴长睫都在抖,明明下一瞬就沉入昏睡,却还是哑声重复,“不要走。” 姜兰封看着他眉间越发暗淡的红痣,迟疑一瞬,伸出手去覆盖在他湿润的双眼上。 “我不走。”
第九十九章 她全名方芙兰 草长莺飞的春日,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春天不似暑日炙热,风是温柔的,阳光也是温柔的。春日的草木颜色浅淡,像是一笔浓墨重彩被清水稀释,清亮又不失生机,大片浅绿莺黄晕染在枝头,像一幅淡雅的画。 大陈帝京以桃花著名,每年四月伊始,自京郊到皇宫城内,桃香一路蔓延,堪称画境。 可这帝京内外,若说开得最好的桃花,莫过于皇宫内顺宁殿外的那株了。 裴婴产期将近,那催产的药物每日午后喝下一盏,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有了反应。他腹中胎儿不过八个月,就要提前催产,这几日他腹痛难忍,原本高耸的肚腹也日渐坠沉,想必是已经瓜熟蒂落,不日将要生产。 那天阳光正好,他左右无事,趁着宋安去煎药的功夫,裴婴自己一个人撑着手杖慢悠悠地走到了顺宁殿外。今日不知怎的,他精神气力都比往日好上不少,走了这么一小段路,竟然也不觉得累。 顺宁殿外的那株桃树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树冠茂盛而庞大,枝头桃花怒放,半边天似乎都要被晕染成这绯红似火的颜色。裴婴站在树下,仰着头去看这株桃树,桃花将他眼底映成淡淡浅粉,树下那方青石板还放在那里,有些东西似乎一直没变。 青石板上落了一层花瓣,他也没有拂开,只将手杖放在一边,扶着肚子小心坐了下来。 落花扑簌簌落了他一头一身,他伸展开苍白的手心,一枚桃花打着转轻轻落了上去。 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却不刺眼,透过树叶间隙投落在他身上,裴婴微眯了眼,光斑在他纤长的鸦睫跳跃。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日子总是喧嚣吵闹,他也想寻得一丝喘气的空隙。 裴婴想到年少时的自己,曾奢想纵情于江湖,携剑平乱世,可奢想终究是奢想,就好比他幼时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个囚笼关锁一生。 腹中疼得厉害,许是孩子真的要到了出世的日子,那催产的汤药他连喝了几日,身上也一天乏过一天,上回生产他没了半条命去,裴婴五指渐渐收紧,碾碎了手心那枚桃花,心想,若这回他父子二人都能平安,往日那些种种,他都不再计较了。 他出来有些时间了,裴婴捡起手杖,托着日渐下沉的肚腹艰难站起身来,走之前他又一次抬头看了眼这灼灼桃花,他的孩子出生在这温暖的春天,甚好。 今天裴婴运气不错,回到永和殿时宋安还没回来,窗边有一张木榻,推开窗就能看见屋外的海棠,裴婴靠坐在上面,捂着胀痛的下腹,缓缓抽了口凉气。 他想着,喝完今日这副药,应该是差不多了。 这几日腹中疼得厉害,却又不像即将临盆那般,不很剧烈,却折磨得他寝食难安,未足月的孩子硬用药催下来,想必是要不舒服的。 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有些乏了,裴婴单手撑头,支撑不住汹涌睡意,歪在木榻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让身边的人吵醒的,下腹绞痛,他低低“嗯”了一声绞紧了眉尖,初时以为是宋安,昏沉着沙哑开口,“水。” 待鼻尖传来淡淡花香,他才意识到站在自己眼前的却是旁人。 裴婴霎时清醒,一把握住来人手腕,哑声怒问,“谁!” 却是个年纪不大的宫女,她因贪慕天子睡颜,这才走近了些,谁曾想竟惹了裴婴震怒。她吓得瑟瑟发抖,因着被裴婴攥住手腕,连跪下都做不到,鹅黄色的宫裙裙摆抖出涟漪,连带着腰间那枚玉佩都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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