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儿、鲤儿……” 裴婴挣扎着睁开眼,脸上一片潮湿,他躺在床上急喘,怔怔看着头顶绣花床幔。殿中寂静极了,药味要比之前浓郁不少,许是为了天子得以静养,连烛台也只留了一盏。 裴婴想起方才那桩梦境,心口疼得眼前发黑,他惦念了那么久的孩子,果然被燕晁掉了包,送到了岭南王府上。他回忆之前芙兰所描绘孩子凄惨的死状,那一刻真是宛如被人剜了心头肉去。 烛火噼啪炸裂,殿内安静得有些可怕,裴婴额头上忽然浮现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咬牙抬起手来捂住坚硬的肚子,疼得沙哑叫出声来。 “嗯——” 腹中孩子翻滚着往下坠去,生拉硬拽着要脱离他的身体,裴婴生生咬破了下唇,嘴角蔓延出血色,他挣扎着半坐起身,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入眼一片血色斑驳。 雪白亵裤已经被浓稠的血液染红大半,裴婴半撑着身子看着这滩血迹,一时还回不过神来,直到腹中炸裂开刻骨剧痛,他才哀鸣着倒回被褥中。 身旁是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裴婴咬牙伸出手去,颤巍巍地一点点将药碗向外推,屋中传来一声脆响,本就没有离开的太医鱼贯而入。 “陛下、陛下您撑着点儿啊。” 宋安哆嗦着手给裴婴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裴婴面如纸色,倒在他臂弯中颤抖得几乎痉挛,明明喘息一声比一声急,可这声音落在人耳朵里,分明就已经越发短促了。 太医从他身下抽出手来,在热水中净了手,才端来的一盆清水就生生染成了血水。 裴婴力竭一般地发出又快又急的气音,蠕动着干裂的唇用气声问道,“如、如何?” 太医神情沉重,“胎水未破,产口未开,怕还是有的熬。只是您的身子……” 裴婴疼得喉间泛苦,眼前也是忽明忽暗看不真切,他紧紧攥住宋安的手,勉力提起一口气,“父子二人,能否两全?” 太医迟疑一瞬,不敢将话说满,“这……” “罢了。” 裴婴轻轻闭眼,下一瞬猛然将宋安的手握得更紧,额角炸起青筋。 “呃——” 他几乎在床上翻滚,手掌几乎深深陷进坚硬的胎腹中,“若、若难以两全,以、以……” 裴婴眼尾嫣红,眉尖不明显地抽动着,他挨过一波磨人阵痛,才哑声开口,“若难以两全,当以朕的性命为重。” …… 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 金陵刚落了一场雨,傍晚将停,晚风带了一丝潮气,刮在人身上丝丝泛着凉意。 晏云霆站在廊下,负手看着夜空那轮皎皎明月,夜风吹拂,将庭院中一枚细瘦竹叶吹到他手中。他捻起那枚叶片细细端详,许是婚期就在明日,他今日……总是想起那人。 肩头忽然被人搭了件衣裳,晏云霆回头去看,燕昭提了盏灯站在他身后,“夜里寒凉,注意身体。” 晏云霆从他手里接过灯,“鲤儿睡了?” 燕昭点头,眼底笑意温柔,“兴奋极了,我哄了好久才肯睡。” 晏云霆含笑点头,鲤儿早就盼着明日快些到来,婚期前一晚激动得难以入眠,倒也不怎么让人意外。 “兄长怎么不睡,倒在这里站着?” 晏云霆捏紧了手中竹叶,忽然轻声叹气,“昭儿,我不知做出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燕昭双眼在夜色下流转如琥珀,“兄长所指什么?举兵返京,还是……” 他轻声问道,“还是与我结亲?” 晏云霆神色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心中所想,只是……” “元徽,”燕昭拍拍他的肩,“你忘不了他,重返京城于你而言并非祸事,或许你与他之间的那些心结,当面去谈反而……” “算了昭儿。”晏云霆出声打断他的话,“我和他都明白的,什么都回不去了。” 晏云霆看了眼四周茫茫夜色,和挂在檐下的喜字灯笼,摸摸燕昭的头,“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第一百零二章 我不爱他了 夜深了,许是暴雨将至,夜空被一块乌云遮盖,透不出一丝光亮,夜风喧嚣,吹得庭院树叶沙沙作响,桃花被风吹落,凌乱地漫天飞舞。 万籁寂静,本来是沉睡的时候,永和殿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有宫女端着水急匆匆跑出,却让门槛拌了脚,手中水盆应声落地,深红血水在地上蔓延,滴答滴答,渗入泥土之中。 才过了几个时辰,宋安都快忘了裴婴这是第几次昏厥,他是经历过裴婴上一次生产的,本来以为那次就已经很是凶险,裴婴尚且还留有力气叫喊。这次产程还未开始,裴婴就痛得没了知觉,清醒时也疲乏得发不出声音,只有痛极了才干哑地哼喘,短促得令人揪心。 宋安给他灌下几口药,没过一会儿就听见他呼吸有些急促,太医的手在他下坠的肚子上用力摩挲,他呜咽一声挣扎着睁开眼来。 他浑身都让冷汗打湿了,躺在被褥里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哆嗦着攥紧宋安的手,哑声问道,“多久了……” 两只同样冰冷的手都浸满冷汗,宋安强作镇定,为裴婴擦拭身上的汗水,“已经三个时辰了。” 腹中一阵收缩,裴婴拧紧眉尖竭力地喘息,他扭动着笨重的身体,惨白的唇哆嗦着抿紧,指甲几乎要穿透宋安的皮肉。 “陛下、陛下……” 宋安流着泪为他揉按坚硬的胎腹,“您疼就喊出来吧。” “还要……多久……” 裴婴死死抓着身上的薄被,艰难地向上挺起腰腹,不过几息之间就重重落下。 “痛……”他昏沉着喃喃,“快些、快些……朕、朕要……熬不住了……” 太医一双手都被他身下的血染红,在裴婴陡然拔高的呻吟声中他将手抽出,面色有些凝重,“陛下产程着实有些慢了,如今才开三指,照这样下去,只怕明日都难以生产。宋公公不如扶陛下起来走走,让胎儿下来得快些。” 宋安焦急问道,“陛下右腿落有残疾,如今又是临产的身子,如何能走?” 太医还未来得及回话,裴婴捏住宋安腕骨,扶着坠沉的肚子作势要起身,“不能……拖太久,扶我起来。” 风更大了,穿过茂密枝叶,穿进屋来的声音堪称诡谲,许是真的快要落雨,裴婴断腿疼痛难忍,起身那一瞬间恰逢阵痛又起,他痛呼一声就往前栽去。 宋安咬紧牙关将他稳稳扶在怀里,也是出了一身的汗,裴婴倒在他臂弯里发出微弱的哀鸣,有血顺着他颤抖的双腿缓缓流下。 他的手杖方才断成了两截,如今所能支撑他的,唯有身边的宋安,他拖着断腿,艰难地迈出第一步。腹中坠意越发明显,疼起来时像是要拽着血肉一起落下,裴婴仰起头,冷汗顺着雪白的脖颈淌了下来。 “少时天真跋扈,有父母疼爱,兄姐照拂……无需为前路担忧,更不必为性命提心吊胆,从未、从未想过……我这生,竟如此颠沛流离,受尽……屈辱…….” 裴婴紧紧攥住宋安的胳膊,冷汗如同决堤洪水倾泻而出,乌黑发丝凌乱地贴在颈侧,衬得他肤色隐隐发乌。 “我是父皇母后最小的孩子,兄姐中他们最为偏爱我,母后曾对我说,若不是真心爱慕一个人,不要为他诞育子嗣,分娩之痛难忍,她不舍得她的晚竹受此折磨。我认识晏云霆七年,为他孕育两个孩子,我的鲤儿……死于、死于非命,如今这个,又生死不明……她若地下有知,见我沦落这副模样,岂不心痛……” “那时我不懂情爱,原以为爱慕之情便是他对我好,我对他好,到后来经历了那些事情,我才明白……他或许……根本不爱我。是我天真、是我莽撞,就那样傻傻交付了一颗真心上去,他瞒我、欺我、弃我……我为他嫁给燕晁,受他百般凌辱,还、还……” 裴婴泪如雨下,“还白白搭上鲤儿一条性命,真心……原来是换不回真心的。” “陛下啊……” 宋安失声痛哭,他打进宫便一直伺候裴婴,眼睁睁看着他从原先肆意张扬的小少年,一步步变成今天这般不动声色的冷漠,他也知道裴婴所受过的所有苦难,老天何其不公,才会让他一生经历这么多的波折。 “还好……” 裴婴咬紧下唇,小声哭着说,“我不爱他了……” 他哽咽着重复,“我不爱他了……” 屋外忽然落下一道闪电,劈开漆黑一团的夜幕,惊雷轰鸣,裴婴踉跄着软进宋安怀里,他攥着紧绷的衣裳嘶声哭喊,“我不爱他了!” …… 一声惊雷落下,晏云霆从睡梦中猝然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早已让汗水打湿。 他昨夜想的太多,歇下时已是午夜时分。他披了件外衫走到窗边,将小窗推开些许,屋外狂风大作,呜呜悲鸣着席卷树梢上的枝叶。 许是有一场大雨要落下,明明已经是快要天亮的时辰,天空中乌云密布,仍是昏沉沉的一片漆黑。小窗被风吹得哗啦呼啦作响,夹杂着被吹落的叶片和落花一起挤进屋里,屋檐下红色的喜字灯笼和大红绣球随风摇晃,下一瞬仿佛要被卷上天去。 晏云霆关上窗户,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等到天明……便是他和燕昭的婚期了。 黑夜之中,他的目光沉沉,丝毫看不出即将要大婚的喜悦。 也是了,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结亲,但站在身边的人……却不是裴婴。 彼时他们相爱,认为认定了对方就是永恒,最初的那几年,晏云霆是真的很想和他好好过一辈子,可世事难料,或许那年在他踏上前往北疆的路上,将裴婴从自己身边推开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站在了岔路口上,相背而行,愈走愈远。 情爱伤人,如若知道深爱过后带来的伤痛这样刻骨铭心,他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否还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晏云霆吹熄了屋中唯一一盏烛台,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为自己盖好了被子,闭眼酝酿睡意。 毕竟天亮后……就是他大喜之日。
第一百零三章 我想回家 四月初的这场春雨,终于在第二日的正午时分落了下来。 春雷轰鸣,细小雨丝密如毫发,远远望去倒像是起了一层朦胧雾霭,庭院里的花草被水汽覆盖,擦出一抹格外透亮的春意。只是天仍是昏沉的,像一块永远也洗涮不干净的砚台,雾沉沉的凝聚着灰暗。 永和殿内,血腥浓郁,明明产程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偏偏气氛是诡异的安静。 裴婴在天亮后不久便破了水,腹中胎儿下行趋势明显,谁料他沉疴已久,能坚持到此时已是不易,就这会儿的功夫,他又昏厥过去两次。 地上不知扔了多少块染了血的白绢,裴婴雪白双腿颤栗,腿根处血迹斑驳,他竭力地喘息着,似乎如今对于他来说,呼吸也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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