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担心张嫂她们几个,”沈先也没有喝,端着茶盏,望向敞开的屋门外,“她们跟着我娘许多年了,我也不怀疑她们对我娘会别有用心。只不过,我曾听贾护卫说过,下人之间闲着无聊也会东拉西扯。就像外面一些个街巷传闻,他也经常给我讲。” 哪家的公子娶了谁家的闺女?张家的小狗咬了隔壁的兔子。卖猪肉的生了大胖小子,嚷嚷着要给左邻右舍送鸡蛋。 东家长西家短,李家的婚约王家的生意。 聊起过去嘴角不由扬起,“有时听着听着,诶,你还别说,市井人家的生活也挺有趣的。” 抿着唇不言一语,苍泠瞧着他心情愉悦地啜了口凉茶,接着,皱起了眉头。 “好苦。这谁泡的茶?又苦又涩,简直浪费这上好的春茶。” 手肘搁上桌沿,“市井人家可没上好的春茶。”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低眉浅笑,“再说,凉茶哪有不苦不涩的?” “……可这也太苦了。”放下茶盏,沈先赌气似地站起身,“不行,我得问问是谁打扫的院子泡的茶。” 奇异的目光瞥向他,“不过一杯茶。”苍泠只道自己方才是无心调侃,他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不是一杯茶。”不想,沈先的脸上却没了笑意,“疏忽懈怠,这是在下侯府的面子,不给教训以后都不会长记性。” 蓦然一愣,苍泠似乎体味到了某种,意思? 但沈先并未给他时间细想。 很快,院子里站满了人。从赶车的小厮、做饭的厨子到侯府的守卫,还有十来个丫鬟、仆从打扮的下人,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 苍泠粗略一扫,约莫三十来人。但并未见夫人院里的人。 只见沈先一手茶壶,一手背在身后,抬脚便走到方才遇见的仆从跟前。 “这是你泡的茶?”直截了当,没有多余的问话。 仆从战战兢兢地点头:“是,是奴才泡的。” 沈先背朝廊下,苍泠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哐脆”一声。 紧接着,“跪下。” 冷若寒霜。 …… 躺在软绵暖和的床榻,苍泠闭着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犯错的仆从跪倒在地,茶壶破碎的瓷片扎破了单薄的布料,两个膝盖血迹斑斑。 所有的下人包括地位高一等的侯府守卫,脸上的惊惧皆是来自于他们的小侯爷。 “老侯爷已逝,夫人也将长居佛堂不再过问府中事宜,从今往后这侯府当家作主的是我沈先。”负手而立,一身白衣素净刺目,“为免将来再出现像今日这等怠慢客人之事,我便现在就将这侯府的规矩再重申一遍。” “只一条,吃我侯府的饭,做我侯府的仆,就当尽心尽力忠于侯府。” 口气张狂,居高临下,睥睨众人。 “谁若要起二心,下场就像这茶壶。”灯火通明中身影孤立,他突然又笑语轻切,“当然,你们也可以试试学那陈九。至于下场,可能,还不如这茶壶。” 这一刹那,苍泠明悟过来了…… “睡不着?” “嗯,许是换了张床。” 随口应着翻了个身,苍泠看向床榻前打地铺的沈先。迟疑了一下,开口:“其实只要他们的卖身契还在侯府,应当也会有所顾忌。” 窗户支棱着,透进几分月色。 “不见得。”黑夜里,沈先的眼眸晦暗不明,“陈九的卖身契也在我娘手中,可他的心里从头至尾只有一个主子。侯府待他不薄,可是这么多年他也未改变过,说起来,倒也算得是真正的忠心不二。” 带着嘲讽,又似有感慨。 “可惜这份忠心到头来却成了一把双刃剑。”翻身仰躺,双手交叠在胸口,沈先望着顶格,“抱歉,今日之事我虽不是早有预谋,但也算不得临时起意。只是,它梗在我心里拔不出来,很难受。” 眼睛眨了眨,苍泠知他是指借自己的名头。 “你不用总向我道歉,他们与我也没有关系。”为树立威信,及敲山震虎,沈先的举动一点也不像沈先。但无论他做什么,确是与他没有直接干系。 何况,自己也不是菩萨投胎转世,还不如沈先。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自嘲,苍泠面朝床顶闭上了眼。 自沈先让他今晚与自己同住一屋,待他那屋子的桐油味散散再住。他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这张床榻,而沈先则主动打了地铺——沈先自己才是心软的那一个吧? “我已经同我娘商议过,再过段时日就想办法将卖身契还给他们。” 听,沈菩萨又在痴人说梦。咧了咧嘴角,苍泠道:“寻个由头逐出侯府,亦或者另寻事由让他们离开,我觉得都不是好法子。相反,短时内你若如此必定会令有心者起疑,届时只怕你有心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非但不领情,还反咬你一口。” 若要比人心险恶,苍泠自觉“当仁不让”。 “可若侯府的人越多,我怕万一……” 听听,砸茶壶逼人下跪的沈菩萨开始矫情了。 “嘁,”睁开眼,苍泠忍不住啜牙花子,“你是在给自己立牌坊吗?小侯爷。” 仰躺的身影下一瞬侧过,沈先没好气地瞪着床榻:“骂人就骂人,别拐弯抹角,我听得懂。你不就想说我可以直接赶人走,还非得弄这么一出吗?” “错了。”骂他这点倒是没错,漂亮的眉眼弯了弯,“我是想建议你,不要急于一时将侯府的人遣散,小心得不偿失。” “是担心动静太大反而招来猜忌对吗?” 原来他懂啊。 “可是今日你也看到了,光侯府就三、四十人,还不算亲族。”一人一条性命,他沈先,赔不起。 “沈先啊,有时觉得你挺聪明,怎么笨起来如此令人刮目相看?”终还是没忍住,苍泠叹了口气,“难道你就没想过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 “嗯,”一抹狡黠划过,“既然你都准备装跋扈的小侯爷了,还差这一星半点的吗?”好歹曾经也是个纨绔小世子,怎么如今端着了?苍泠不禁失笑。 沈先“啊”了声,也呵呵笑了起来:“跋扈的小侯爷不还把床让你睡了。” “那是你怕我起夜烧了你的房子吧?”那阵阵的桐油味,啧。 “错了,我是怕你认床。”
第41章 沈先 “改旗易帜?” 拿着梳子的手一颤,怀蝶不可置信地瞪着儿子。 “是,待会我就去军营找虞副将他们。”沈先深吸一口气,“这事,越快越好。”天知道今日清晨他是如何步履维艰地穿过那道月门。 改旗易帜,从今往后再无沈家军,只有大易的王军。 梳子拍上妆台,“沈先,你疯了吗?你父亲才下葬,你就要让沈家军跟了别人的姓?”怒目而视,怀蝶恨不得一巴掌扇上这不孝子,“你可知沈家军能有今天成就,耗去了你父亲和你祖父多少心血?” 而他却要将如此一支拥有精兵强将的军队,拱手让人?怀蝶气得浑身发抖。 “我当然知道。”瞥了眼娘亲捏紧的双手,沈先硬着头皮,“娘,做出这个决定的确很难。可如今形势迫人,沈家军一日顶着这个姓,便会让人多一分猜忌。而侯府,尚无能力保住他们。” 虽陛下说允他一个官职,但沈先也知没有当着朝臣面说的话,不必当真。更何况,当不当官,都不能保住沈家军。 现在的沈家军,拥有陛下最忌讳的东西。 “尚无能力?难道就因为你父亲去了,你就要如此轻看自己,轻看咱们忠勇侯府吗?”撑着妆台,怀蝶痛心疾首地看着他,“我们养你这么多大,不是让你替沈家丢脸的。” 丈夫遭难而去都生生忍住悲痛的女人,此时对着寄予全部希望的儿子,只有绝望。 “你姓沈,你的父亲是沈景曜,沈家军也姓沈。”五指扣住妆台的边缘,怀蝶咬紧牙关,“我不同意。我也不许你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你死了这条心吧。” 随之话音暗淡的是一宿未眠的眼眸,沈先露出一抹苦涩。 “我必须这么做。”衣摆撩起双膝跪地,再次抬头,他的脸上写着坚决,“今日我若不让沈家军与侯府划清界限,明日沈家军便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 “也有可能是你想多了。”怀蝶当即反驳,“三位副将还有离参将,他们跟随你父亲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何种场面没有见过?何种险境没有遇过?就因着沈家军的名头,难道就能抹杀他们征战沙场稳固江山的成就?笑话。你不能,陛下也不能,没有人可以这么做。” “陛下当然可以这么做。”怒目圆睁,沈先拔高了嗓门,“他们食君俸禄就该忠君之事。征战沙场也可以说是为了他们自己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稳固江山,反问一声,这江山又是谁的?” 撑大的眼睛始料未及地注视着他。怀蝶颤抖着双唇:“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只是告诉娘,陛下和那些看不顺眼沈家军的朝臣会说的话。” 昨夜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设想过娘亲的反应。但亲口说出亲眼目睹,娘亲的一席话着实令他吓了一跳。可,他已无退路,沈家军也没有。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忠勇侯府和沈家军要想一块活下去,唯有这么做。 “您可知占副将昨日已入宫面圣?”再度开口,沈先已冷静下来,“离参将告诉我陛下已经收了沈家军的兵符,还令沈家军暂不回漠北。占副将自请进宫就是为了保住沈家军。他,知道占家早已不是原来的占家,可他还是去了。” 抓着妆台边缘的手有些迟疑,“占副将,占戚言?” 沈先看着娘亲:“正是。” “……占丞相和娘娘于沈家军有恩。” 一抹诧异划过,沈先思忖着,“若是如此,我们是否更不该让占副将冒险?”他并不知占家太多事,但此时似乎可以利用这一点劝说娘亲。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听离参将的意思,三位副将本都欲要进宫讨个说法。不仅是为了半年之后拔营回漠北,更是为了父亲的不幸反倒被栽脏莫须有的罪名。他们不甘,也不愿忍让。” 把脑袋终年别在裤腰带上,眼里只有荒漠飞雪,行军打仗。不认输不屈服的血性,早已渗透进沈家军一众将士的灵魂深处。 长吁一口气,沈先嘴巴发苦:“可您别忘了。无论沈家军属于谁,镇守边关血战沙场的时候,他们都是大易的王军。而这点,才是真正容不得任何人质疑。” 话到最后,神色亦逐渐凛然。 怀蝶在凳子坐下才察觉,不知何时双腿已有些发软。怔怔地望着儿子,记忆中稚嫩的笑容添了抹忧愁,曾单纯无虑的眼眸覆上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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