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是你父亲的心愿。”沈景曜戛然而止的一生,未完成的心愿,将由他的妻儿替他完成。 两条腿的膝盖不知不觉已经麻木,沈先抬着头,注视着他的娘亲。 他深知父亲不在侯府的十数年,是娘亲凭一己之力撑着整个侯府。柔弱的肩膀,她咬着牙扛下了更多。 “谁让你姓沈呢,我的儿。”泪,夺眶而出,笑容却似灿若绽放的桃花,“沈景曜唯一的儿子。” “我真的,能像我爹一样吗?”嗫嚅着,像自问也是质疑。 他不是瞎子,看得出前路坎坷,也看得见娘亲忧思过度染白的鬓角。他不想做缩头乌龟,可是,他会怕。 怕自己做不到。怕伤了娘亲的心,怕完不成父亲的心愿。 “不,你不会和你爹一样。”迎着儿子疑惑的眼神,怀蝶拂去他额前垂落的发丝,“你可能不如沈景曜,也可能超越他。可无论是哪一个,只要我们尽力了。拼尽全力若还是做不到……大抵就是结局。” 蓦地,沈先想起了谷三七,想起了秋沁之那句——“谷府上下四十一口,换做世子与谷三七易地而处,世子可会比他更冷静?” 不,他爹是沈景曜,他也不是谷三七。 “我……” “夫人,世子,”管家在门外禀报,“枢密院秋大人在府外,说想进府祭奠侯爷。” 怀蝶想了想,“请他进来,”忽又顿了顿,“我与你一同过去。” “夫人?” “怎么说侯爷把这么难出口的事交代他,于情于理,我也该替侯爷道声谢。” 轻轻叹了口气,“先儿,多给你父亲烧些纸吧。” 身后匆忙的步伐一前一后离去,祭堂中,又剩下他独自一人。 啊,不,还有他爹陪着他。 嘴角弯了弯,重新拿起一叠黄纸。一张一张,放入火盆。 有人放轻了脚步,踌躇缓慢。 看着黄纸很快燃烧成灰,沈先沙哑着声:“抱歉,连累了你。” 来人在他身旁的蒲团跪下,伸出手。 他将黄纸分了一半放到摊开的掌心,“烧好纸上完香,就回去吧。” 接过黄纸的手未动,“沈先。”来人唤他。 “嗯。”他应了声,手中的黄纸燃起了一角。 “哭出来会好些。” 黄纸滑进火盆,沈先低头:“谁哭了?” 他不需要同情,却莫名地眼眶发酸,吸了吸鼻子,“我没事……真的。” “嗯,那为何,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32章 苍泠 从侯府出来,与秋沁之约定三日后忠勇侯出殡那日再见。至于是否要搬入他的府邸,苍泠说暂时想一个人静静。 秋沁之也不勉强,只说了声希望他不要拒绝,便随着马车离去。 月光将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孤孤单单的,他又是一人了。 拐入居住的巷弄,黑影自暗处走出。 俩人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先开口。直到熟悉的斜檐残垣近在眼前,苍泠停下了。 “不用为难,兄长那边我会亲自去解释。” 无声叹息,“主人若是听得了解释,又何必属下跑这一趟?”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黑影也有无奈,“公子,你为何要这么做?眼看离进火铳营一步之差,你……是为了沈先吗?” 他如果不提,苍泠本还不打算问。 “既然知道只差一步,兄长又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动手?”转过身,勾起一抹嗤笑,“别告诉我,刺杀沈景曜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虽然看不清神情,但黑影仍敏锐地察觉到投来的怒意。 他压低了声音:“……沈景曜手中有可能指认主人身份的证据。” 苍泠怔了怔,“可能?”毫无说服力的理由,竟是沈景曜的催命符?“只是可能,都未曾确定?”如此荒谬,却理所当然。 “……是。但是,公子该明白,哪怕有一点怀疑,主人也不会允许。” 铲除一切的不安定,将所有征兆、端倪初露苗头之际,全部掐灭。不然,那个人会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曾找来的名医也劝过那个人,心思太重忧患成疾,不如放下,眼睛尚可能还有重见光明的一日。 可惜,只要这样劝的,能活着走出去的不多。 那人说:“胡言乱语才是扰乱人心的罪魁祸首。” “苍泠,好好看清楚眼前这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瞎子。” 残忍血腥,在年幼的孩子眼里,却记忆深刻。 黑暗中的眼眸愈发黯淡,“这次派你过来,是抓我回去吗?”按住莫名的烦躁,苍泠的语气一如往常般平静,“还是说,就地解决?” “公子……”黑影欲言又止。 他不甚在意:“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吞吞吐吐?如果对手是你,还当感谢兄长仁慈。” “主人并不是派属下来对付公子。”眼见误会越深,黑影禁不住脱口而出,“奎宁早已将火铳营的情况摸清汇报给了主人,所以今日公子离开沈家军,主人才会未加想方设法阻拦。” 也就是说,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兄长的意料之中。呵,奎宁恐怕也还不知道是自己成全了他的安然无恙? 于兄长而言,奎宁更像枚易掌控的棋子。那么,他呢? 那么,“兄长究竟派你来做什么?”专程宽慰他吗?苍泠不敢想。 不自觉地撇过头,黑影目光躲闪。半晌后,重重地叹气,“公子,”横下了心,“还记得谷府当年是因何罪入诏狱的吗?主人说,希望沈府成为下一个谷府。” 背在身后的手掌倏尔紧攥,面上,他如同吃饭般寻常地听着,“要我做什么?”问着。 明明夜风凉爽空气清新,黑影却觉得喉头堵得慌,深深吸了口气。 “主人有令,请公子好生陪在沈世子身边。” 出了军营,再入侯府,看似他什么都未做——至少在兄长眼里,给安排的都是容易轻巧的事,甚至没有让他动一根手指。 “陪着沈先?”玩味着这话,苍泠翘起唇角,“我要是不愿呢?” 呼吸一滞,黑影缓缓说道:“公子可以不愿。只是,秋大人和沈世子会先死一个。” 原来,如此啊。他轻笑出声:“兄长怎会觉得我在意?” “主人知晓公子不在意,所以……”黑影顿了下。 “所以?” “所以,主人找到了旬剑。” 直视着自暗处走出,步步逼近的身影。那一双曾经无谓的眼眸,如今不隐不藏,盛满愠怒。 黑影梗着脖子,任由冰凉的手掌掐住喉间。 “主人只是邀请他小住几日,”艰难地咽下口水,“待主人扫清门前拦路积雪,尊师会一直安然。” 盯着一张一合的嘴,苍泠只觉像竹炮在耳边炸响,嗡嗡不清。 他们找到了师父。就连秋沁之联合奎宁都找不到的人,月旻竟然找到了?! “家师已故多年,你们为何还不肯放过?”一字一句,迸出死咬的牙缝。 “死、死遁,”空气稀薄,呼吸越来越急促,黑影挣扎着试图再次劝他,“旬剑死遁的事,主人从一开、始,就已、识破。不阻拦,也、也是曾看在公子的、面上。” 一时怔忡,苍泠稍稍松了手劲。 空气灌入,黑影睁大了眼使劲呼吸。 “他,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自荒漠被养父从白骨堆中捡回,他便明白自己的命是月家的。忠心耿耿,养父与兄长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违抗。 次年,兄长月旻给他找了个师父,那人就是旬剑。 初入师门,师父显得并不乐意。后来,他才知是因为门规中“不予朝廷做鹰犬”这一条——师父虽算不上破了规矩,但毕竟托付他之人来自朝廷,也就免不了牵扯。 即使之后随着师徒日益相处,俩人渐渐放下了隔阂。但这份耿耿于怀一直埋在师父心底,直至小师叔秋沁之入了朝堂。 收到秋沁之派人送来的“恐辱师门,就当沁之死了吧”的手书后,旬剑气到直接吐了血。 不久师父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那年他方十一。 师父告诉他,虽然自己无法将原来的姓名归还于他,但若他点头,师父可以去求一求月家。 看着短暂五年相处,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师父,现下竟还愿意拉下脸皮去求养父放他自由?年幼的苍泠头一次感到了茫然。 衣袖中还藏着兄长的密令,继任掌门之位那晚黑影送来的。困扰了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摩挲着字条,以至字迹模糊已经不清。 可他清楚的记得上面的字:壹。 黑影说,师父和他选一个。他,指的是黑影。 不提黑影不过比他年长几岁,单论武功,苍泠早已在他之上。面对上门送死的黑影,苍泠犹豫了。 一边是茫然,一边犹豫不定。 温热的掌心抚过柔顺的发顶,“知恩报恩不是错,错在有人挟恩谋私,”知晓一切的目光落在发烫的脸颊,“在那些人的眼里,人命如同蝼蚁。可是孩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可为,也有不可为。” 旬剑拉起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胸前,“遵从本心,明白善恶,不枉为师教导一场。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年幼的苍泠慌了神,眼泪夺眶而出时,才醒悟自己早已视师父为最亲的人。 师父点了点他的脑门:“傻孩子,为师还没活够呢。” 旬剑“死去”的那天,他将掌门印信一同下葬…… 清明重回眼底,他松开了钳制的手掌。 “转告兄长,苍泠领命。” 黑影不由悄悄长舒一口气,但仍隐隐有些后怕。虽说确如主人所料,旬剑这个师父在苍泠心里的位子不一般,可主人说也可能存在万一。 万一,旬剑曾嘱咐过他,万一—— “万一有一日为师被人发现假死,你也不许来救。” “师父?!” “苍泠,人各有命,老天爷照着生辰八字都给安排好了。” “我没有那种……” “你有,你叫苍泠,我的好徒儿。” 一瞬不眨看着匆忙离去的背影,他站在黑暗中,眼神渐渐阴寒。 皎洁的月光在他的前方,戛然而止。 …… 清晨的大街安宁寂静,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将石板路冲刷得一尘不染。 沈先披麻戴孝手捧丧盆迈过门槛,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副将虞仲渊黑甲银盔立于门前,单膝缓缓跪下。 沈先的身后,黑色棺柩庄严肃穆。 副将的背后,是林、伍二位校尉,是沈家军的红衣铁甲。 沈先忍悲抬手,重重摔下,丧盆碎地。 众将士双目通红,仰天长啸。 “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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