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衙门,谁来管那一家老小的性命啊。沈先如是想着,只不过,在赶到藏书阁后露出了一抹苦涩。 藏书阁位于侯府的西南角,是曾曾祖父建府时修的。最昂贵的古籍可能至今也将百年。他爹爱看书但没有藏书的习惯,平日看的兵书几乎都在书房摆着。 自打他爹从戎之后,娘亲偶尔也去藏书阁上看会书,但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盯着他念书。 至于他自己,也就儿时捉迷藏才会去那。 说穿了,他们家的藏书阁自他爹这辈起更像个摆设。可里头的古籍珍本却是真正不少,价值几何先不估算,烧一本少一本是真的。 所以,沈先看着漫天火光,和仆从手中的那一盆盆与火没有分别的水。 明明偷盗似乎更合理,为何要一把火付之一炬? 不过,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让他细究感叹,苍泠已将一盆水往自个儿身上兜头泼下。沈先也从来往的仆从手中接过一盆。 仆从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冲进藏书阁。 霎时呛人的烟雾扑面而来,他们用衣袖捂住口鼻。飞快扫过凌乱的一楼,苍泠指了指上面,沈先立刻意会调头就往右手侧跑。 通往二层的楼梯上几个仆从正忙着递水盆,见到沈先皆是一愣。 没有多言,三步并作两步,沈先率先跑上了二楼。却在才踏进二层楼面的一刻,将等着接水的仆从一把拽过。 “不要救了,让大家都退出去。” 苍泠就在他的身后,虽推断起火点在二楼,但当亲眼目睹浓滚滚的黑烟,垮塌的梁柱——他与沈先相视,摇了摇头。 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 大火在接近天亮时灭了,整栋藏书阁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和四面残存的地基石柱。 怀蝶在察看了一圈后,只道了声:“没伤着性命就好。” 攥着娘亲的手绢,沈先佩服自己还笑得出来,“娘啊,整座藏书阁都没了,您不心疼吗?” 正嘱咐丫鬟请郎中、准备吃食,怀蝶的鬓角还簪着白花。听见儿子在后面嚷嚷,她停下脚步。 幽幽地转身,“怎么会不心疼?”她朝儿子伸出手,“你们沈家的珍宝可都在那里头啊。” 几步上前,沈先挽上她的臂弯,“那您方才跟没事人一样?我还当您不在乎呢?” 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怀蝶道:“如今的情况还容得我们在乎那些?你过会就要入宫,可有准备?” “嗯,准备好了。” 瞥了眼等候一边的丫鬟,沈先抽/出胳膊揽上娘亲的肩膀,就像小时候缠着娘亲的模样。 “娘,苍泠在这,您不用担心。” 秀眉微拢,“你对他了解吗?”怀蝶仍有顾虑,“我记得他连户帖都没有。” “娘,陈叔还服侍过沈家三代家主,结果呢?” 怀蝶呼吸一滞:“这,他也是情有可原。”换做沈先被人挟持,她应也无法做到那么理智。 意外地,沈先赞同:“确是情有可原。”不然他早将管家押送衙门。 不过此时,面对自己的亲娘,沈先索性坦言:“是我不再信他。” 或许在娘亲眼里陈叔才是自己人,可放眼整个侯府,还有沈家军—— 除了苍泠,他想,他无法再相信第二个人。 飞檐翘角,白墙黑瓦,那一人一身青衣如旧,伴随着第一缕晨曦落在长街。 看着马车缓缓驶去,看着华贵的锦绣白从掀起的帘子后露出一截,唇角渐渐抿直。 他没有看见,马车里一丝不苟端正而坐的那人,搁在膝头的双手悄悄捏紧,唇角却渐渐上扬。 当马车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他仰头望向风过无痕的天际。 “若是万一我回不来……” “我会带你娘离开。” “……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骗骗我也行啊。” “安顿好你娘,我再去找你。” 纵使高墙深宫,炼狱火海,我都会去找你。 直到你发现我接近你的真正目的,也不放开,至死方休。 …… 四天后,锦衣卫包围了忠勇侯府,同来的还有驻守盛京的一支守军。 管家陈九离开柴房的开口便道:“沈景曜私通外敌意图不轨,其子沈先抓我一家老小,妄想杀人灭口。忠勇侯府和沈家军都是乱臣贼子沆瀣一气。” “那你怎么还活着?”锦衣卫千户奇怪地问他,“你又怎知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难道你们不是来查抄侯府的吗?”管家拍了拍皱巴巴的长衫,仿佛对方在说笑话,“不然你们怎么会寻来柴房?” 无愧服侍了三代沈家家主,陈九老了,也变得更精明了。 只是,千户也笑得愈发诡异。 “我等的确是奉陛下之命查抄忠勇侯府,”迎着陈四倨傲的眼神,千户顿了顿,“不过,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质问我们?来人。” “我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先帝在的那会,我,我……” 挂在嘴边的话,在见到踏进院子的锦绣白后倏然咽下。一反方才的目中无人,陈九的喉咙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咕噜咕噜,张大着嘴又像溺死的鱼。 千户微笑着让开:“小侯爷,您来早了。” “不早,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倒是也差点说出口。”广袖之下,指尖轻捻着一根枯黄的稻草,“千户大人,之后的事就麻烦北镇抚司了。” “小侯爷客气,这是我等应尽的本分。”稍稍退后,千户挥了挥手。 枷锁套上脖子的一刻,陈九仍不愿相信:“你怎么还活着?你不该死了吗?不对,这不对!沈先,你应该死了,不可能还活着的!” “我活着,原来如此令人难以接受啊。” 沈先轻笑,望向藤蔓缠绕的月门。 “不可能,他们答应我的,怎么可能食言?我把一家一当都赌上了,他们不会骗我……” 随着陈九的控诉和铁链声的远去,千户将一柄佩剑交到他手中。 “陛下命卑职将此物交予小侯爷,往后的路,还望小侯爷慎之又慎。” 双手接过,沈先深深躬身:“臣,定不负圣恩。” 千户定定地看着他:“小侯爷,保重。” 这一天,是已故忠勇侯沈景曜的头七之日。 这一天,是易王朝二十五年的立夏。 这一天,沈先承袭了先父忠勇侯之位,在历经如同炼狱的严刑拷问后。他终于活着走出了高墙深宫。 回首过去的四天,他却只想往前望进那双浅色的眼眸,月门之下,青衣—— “几天没洗了?” “不如你过得滋润。” “唔,那倒是,蜕了一层皮。” 视线落在露出广袖的手背,苍泠撇了嘴。 “疼吗?” “不疼。” 很疼,疼得他不敢闭上眼。 “你熬过来了。” “你会安慰人了。” 无视没好气的白眼,沈先微笑着拂去搭拉在他肩头的藤蔓。 “你是如何认得当朝宰相的?又怎么说服他来帮我的,苍泠?” “一定要回答吗?” 微微侧头,沈先想了想:“我只是好奇你和月旻是什么关系?” “我不想回答。” “好,那就不要回答。” 苍泠蓦地抬头:“你……” 黑色的眼眸闪烁着许久未见的光彩,上扬的嘴角噙着一抹温柔。 “你不想说,从此往后我便不会再问。” “沈先,你可以……” “诶,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几日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可惨了,今晚我一定要跟你好好诉诉我受的委屈。” “你不是说不疼吗?” 笑容凝结在嘴角,沈先恶狠狠地瞪他。 “又不是打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疼。” “哦,那你怎么熬过来的?” “你先给我烧洗澡水去。” “沈先!” “怎么熬过来的?嘁。” 唯有想你。
第36章 苍泠 月光倾洒,像银色薄纱披盖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梧桐伸展的枝丫缀着片片巴掌叶,调皮的晚风穿梭期间,惹的沙沙轻笑。 清澈的井水沿着绷直的脊背,漫过交错的鞭痕,留下淡淡的血腥。长发散开,苍泠在井口坐下,静静地等着灼热火辣的感觉退去。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脚下的水洼倒映着模糊的身影,与夜幕逐渐融合为一体。 今日能看到沈先平安归来,他这三十鞭子便没有白挨。可是月旻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也不知是自己的谎言已被识破,他将计就计?还是,真的接纳了“若是此时除去沈先,或可能令沈家军举兵谋反”这一说辞? 抬头举目,低矮的窗户里面只一支烧了大半的白烛亮着微弱的光。他不知当白烛燃尽后,自己会不会无法适应接下来的黑暗。 明明在黑暗中已走了这么久……嗤笑着撇去荒唐的念头,掌心无意识地覆上左侧胸口。 凹凸不平,象征耻辱的烙印。却是赢得月家唯一信任的凭证。 …… “家犬若不栓上绳子,不小心弄丢了,当主人的会心疼。”没有温度的指尖描绘着烙印的模样,白绸蒙眼的贵公子,清风霁月的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 指尖用力,抠开了未结的血痂。他眉头微皱,忽又在刹那舒展开来。 “从何时起,泠公子的血变热了呢?”艳若桃李的薄唇一张一合,白绸后的盲眼仿佛能洞穿人心,“兄弟情深?知己难求?还是,爱上了那一人?” 月旻突然遏制不住地大笑,沾染血色的五指准确无误地抚上他的脸颊。 “苍泠啊,我亲爱的弟弟,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贴着额头,就像对待小时候那只濒死的小猫,温柔得近乎宠溺,“你忘了承诺为兄的话了吗?还是忘了你是如何除去那些人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往外流,绝望却喊不出声,那种令人愉悦的滋味,要不要为兄替你回忆一下?” 刺目的红在双颊留下清晰的印记,漫不经心地放开手,“我的好苍泠,别辜负了父亲的信任,也别伤了为兄的心啊。” 往后一步,血迹未干的手指拂过白绸,“听说那个孩子的眼眉长得像他娘,”月旻歪着头,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挺美的一个女人。可惜,选了个无趣的男人,还是个短命鬼。可惜,可怜啊。” 很久以前,在月旻十来岁短暂的光明中,那个女人的眼睛美得曾让他想亲手剜出。如漆黑的夜幕盛载着漫天的星光,闪亮动人,熠熠生辉。 后来他瞎了,午夜梦回时也曾懊悔为何不早早夺了那双眼眸。 “沈先,沈先……”琢磨着这个名字,月旻若有所思地“望”向刑架上的他,“若是有一天沈家军和沈夫人亲眼看着他们的小侯爷被人挖出双眼,漂亮的脸蛋一刀一刀变成白骨。苍泠,你可会怪兄长狠心?”
47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