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秋沁之纠正他:“我说了确是虚惊一场,不代表侯爷没有遇刺。” 探究的目光在肃正的眉宇徘徊,忽地一顿,了然颔首,苍泠道:“侯爷伤得很重,对吗?” 犹如平地一声雷,秋沁之一下站直了身姿,紧抿着唇。 沈先愣在原地,还未明白,只听—— “过了,苍泠,莫要信口胡说。” “所以,我猜对了。” “苍泠!” “小师叔,你知道你撒谎的时候总爱攥拳头吗?” 循着苍泠所指,沈先迟疑着望去。 条件反射般地,秋沁之方抬手,蓦地顿住:“你套我话?!”他从未有这习惯。 可他下意识的举动暴露了苍泠所言非虚——沈先沉了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下麻绳,夺门而出。 秋沁之看向苍泠,不禁冷笑:“你根本没把他捆紧,还是早给解了?”解穴的那会吗? “小师叔多心了,身为人子,沈先也不过想知道真相而已。” “什么时候猜到的?” “不算太早,从您给考虑找坟地那会吧。”苍泠不想说,实在是扯得过于离谱,扯得一点都不像他熟知的秋沁之。 他认识的秋沁之啊,才不会管别人死在哪。 “好了,现在人也跑了,几位副将的目的也达到了。”没好气地撇嘴,秋沁之两手一摊,“就是不知道侯爷见着将孝义放在前的世子,不知道会不会……”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沈先跑了,你也甭想再待下去了。” 苍泠笑了笑,面色有些凝重。 “侯爷若真伤势严重,为何你还要瞒着沈先?”问话的是多时未出声的奎宁。 在得知忠勇侯确实遇刺后,他怎么还能坐得住?“我现在就去侯府一趟。” “那有御医,轮不到你。再说,你的医术还能超过三位御医?”秋沁之白了他一眼,“苍泠都能猜到我为何瞒沈先,你猜不到?至于摆出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吗?” 换做平时,奎宁还会与他掰扯,此时,“现在侯爷危在旦夕,我没空跟你斗嘴。”提起药箱,“我这去找离参将,不劳大人。” “随你。” 秋沁之没心思管他,一把拽过苍泠,“跟我走。” 直到俩人走出奎宁的营帐很远,苍泠才犹豫着开口:“沈先他,可能还未想到。” “嗯,应该能赶上送他父亲最后一程。” 眉头紧蹙,苍泠不解地看着秋沁之:“拖延他的时间,动摇他的决心,小师叔,你想做什么?” “你该问,侯爷想做什么?”秋沁之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位濒临死亡的父亲,却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还想问侯爷为何要将这么难的事交给我?” 短暂的沉默之后,“苍泠,我也想问你一句话。” 秋沁之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别人派来沈家军探底的。” 探底?苍泠懂了:“你怀疑我?” 沉着、冷静,不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样子——“我不是,你凭什么怀疑我?”捏紧的拳头,失了平静的眼眸,脸颊因为被无端揣测而感到屈辱—— 他,露出了一个寻常十五岁少年的情绪,愤怒。 “我现在就离开这,如果你仍有怀疑,也可以带我去衙门。” 如他所愿,秋沁之的眼底有些松动。可他不敢松懈,但忠勇侯遇刺一事,自己是才知道。 “不错,我是怀疑过你,”秋沁之毫不避讳,坦言道,“在一众新入营的小兵里,只有你没有户帖。就连离洛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你。你说,这些年,你去了哪?与何人结识?做过些什么?” ——他去过哪见过谁做了什么,我都想知道。可是,我不会逼他,也不会查他,我会等,等他有一天自己来告诉我。 ——不止因为他是师兄唯一的徒弟,还因为他是苍泠。我信任他,胜过你。 当眼前的质问与无意中偷听到的话,背道而驰,苍泠的心底,生出了背叛。 曾几何时,秋沁之也学会了道貌岸然? 指甲扎进掌心,他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户帖,户帖,”喃喃着,仿佛说给自己听,“没有了户帖,这个人就不存在了吗?” 渐渐地,他红了眼:“没有户帖,我就不是苍泠了?” “没有户帖,入师门的那一天师父就知道我没有户帖。” “只有你不知道。” 因为秋沁之,会除尽来历不明的人。 “你还不知道,师父早已将掌门之位传于我。” 因为秋沁之,不屑。 缓缓地放开握拳的掌,“家父姓苍,大易一十三年,战死漠北。无人立碑,无人烧纸,无人知晓他的坟在哪。” “苍泠没有家。师叔,满意了吗?”
第31章 沈先 有风吹来,汗湿的后背微凉。 亦步亦趋紧跟,他的脑海中如潮涌般翻腾。 门口的守卫见到他们有刹那的愣神,在秋沁之交出离洛令牌后,便很快给予了放行。 “这是被逐出沈家军了吗?” “嘘,估计是世子跑了,他也就待不下去了。” “哦……” 他佝着背朝前走着,置若罔闻,目不旁视。 直到成排的杨柳映入眼帘,来时的河堤苍翠葱郁。脚步停住,他下意识地回头——褐色的营帐延伸的一角从高耸的木栏透出些许,红衣铁甲依旧。 不过半月,呵,不过半月。 “舍不得?” 眼眸低垂,“不是,”再回首时,他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后悔为何不早点离开。” 早一点离开,便不会心存幻想。再早一点,就没有留恋。 再早一点,沈先或许也不会失去他的父亲。 “若是没有去处,不如先随我回府?” 秋沁之偶尔也有温润如玉的一面,仪表堂堂,气质出尘。绯色的官袍熨帖,“至于将来的打算,我们可以一起从长计议。”像极了一个长辈。 “有劳师叔费心。”他望向长长的河堤,“在此之前,我想先去个地方。” …… 马车缓缓停下,冰凉的指尖撩起帘子一角。 街对面,黑色的大门朝里打开,门廊下的红灯笼早已取下,换上了一对纸糊的白灯笼。 惨白惨白的,映照着“忠勇侯府”黑底金字的匾额。 白绸素缟,披麻戴孝。 沈先跪在灵柩前,挺直的背脊一语不发。 一叠黄纸递至他手边,“先儿,给你爹烧些纸。” 沉默的接过,一张一张黄纸放入火盆。纸遇火即着,火焰蓦然蹿升如毒蛇的信子,倒映在无助、仿徨的眼眸。 他爹走了,就在他跨过侯府门槛的那时。 “将军!” “侯爷!” 悲恸震天。 他慌了神,跌跌撞撞跑过熟悉的院子。在这里,他曾卖弄过武艺。 穿过藤蔓垂落的月门,一旁的书房他曾和爹下过半局棋。 越过伏地跪倒的众人,迈过自从爹回府便鲜少再来的主屋。娘亲坐在床沿,一只手牵着爹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绢帕替爹擦拭着嘴角。 仔仔细细,轻轻柔柔,依依不舍。 “侯爷,先儿回来了。”娘亲没有回头,低声仿若耳语,“我们儿子回来了。” 一步一步,沈先步伐沉如千斤。一眼不错地凝望着床上的身影,仿佛只是睡着了,待他走到跟前便会睁开眼睛,面孔板正地冲他说:“谁让你回来的?胡闹。” “爹,我回来了。” 颤抖着开口,他撑大了眼睛,在床头驻足。 “爹,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儿子没有服从军令跑回来了。爹,你起来骂我啊。” 呼喊着,期望着。 “景曜,儿子叫你呢。”摩挲着冰冷的手背,苍白的唇瓣唤着他的名,“景曜,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啊。你怎么忍心……” 几度哽咽,终化作潸然泪下。 “爹……” 双膝跪地,沈先的眼中,希望正在慢慢消失。 …… 络绎不绝来了好几拨吊丧的人,有朝廷命官,也有高门世家。亲近的,不熟的,甚至不乏从未见过的。 沈先不知这些人是从何得知,又为何来得如此迅速? 他们神情悲切,却看不见一滴眼泪。他们宽慰娘亲,话语中却察觉不到真情。他们匆匆而来,负手而去。 管家忿恨地差点捏断手里祭奠的檀香。 “陈叔,”娘亲低声唤了声管家,“去把门锁了吧,别扰了侯爷清净。” “锁门?夫人,虽说老仆也不愿那些闲……那些人扰了侯爷清净,”身为追随侯府三代的老人,管家陈叔即使心里难受窝火,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但若在此时关闭府门,会不会落人话柄?” 娘亲摇了摇头:“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已经来了。着急忙慌的,无非想确认宫里的那位会不会来罢了。” 管家也正是此意:“夫人的意思?” “不会来的。” 沈先抬头看着娘亲—— 伸手抚上儿子悲伤的脸庞,怀蝶望向与忠勇侯相似的剑眉星眸,“先儿,”她缓缓说道,“不许哭。” 不许哭,也不能哭。 娘亲说,隔着府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那些人也许有同情,也许有笑话。也许,只为等着忠勇侯府在失去顶梁柱后,一蹶不振,然后走向败落。 可是,不管哪一样,她都不许。 “门口的匾额,是沈家三代戎马一生血战沙场,用性命换来的。沈先,你记住,你将继承的不是一个虚衔,它是沈家的荣耀。” 他的父亲躺在黑色的棺木中,身上干净齐整看不出曾遭过的难和罪。 他的娘亲扶着棺木,血色褪去的脸上没有泪水,除了倔强和执着。 “沈景曜为大易付出了太多,沈家为大易付出了太多。”她直呼丈夫的名讳,眼里是失去父亲的少年,“我不恨也不怨,沈家心甘情愿。” 纵使她无法真正不恨不怨:“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娘没有退路,你也没有。” 大理寺和刑部都在追查刺杀忠勇侯之人,几位副将劝她将侯爷带来的精锐继续留下。她拒绝了。 副将担心有图谋不轨之人再找上侯府。 她不是没有犹豫,可是在看到跑回来的儿子后,她想起了丈夫闭眼前在她耳边的低语—— “照顾自己,照拂家里,莫轻信……任何人。” 沉浸在悲痛中的她不明白此话的意思。当她看到院子跪着的那支精锐,她真想上前问问他们:是如何保护侯爷的?为何死的是侯爷,他们只是受了伤?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 她突然醒悟。 纵使不甘,但要她将沈家亲手奉上——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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