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朝会似乎特别漫长,召岚站得久了,抬头看了看春夏交替的艳阳,不禁眯了眯眼。 他从来就不会进屋里等。王宫里的侍从都知道,于是书斋的内侍把席具捧出来,放置在了他脚边。 不过他也不会坐。 与两年前跪了一宿相比,站半日也不算什么。 自从那日他恳求父王拯救召夏未果之后,若非父王召见,他再也没有主动来过了。 他恨父王,但他也明白,他不该恨父王。 他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一日日长大,认认真真地读书习武,规规矩矩地践行太子的使命,只为将来长大之后,能够保护自己的国土与臣民。 `` 召鹭终于回来了。 召岚见着了人,立刻礼数周到地下跪行礼:“孩儿拜见父王!” 在早朝结束后,已经有内侍来向召鹭禀报过了。召鹭虽感意外,但很快就猜到了召岚为何而来。 “岚儿,不必多礼。” 召岚听令起身。 召鹭算了算日子,又有俩月没见过这个孩子了。他不禁走过去,挨得近了些,发现岚儿似乎又长了些个子。 召岚却防备地退后了一步。 二人一向生疏得不像父子。或许是因为曾被王后行刺的缘故,召鹭对这个嫡子,并没有天生的亲情,只是后来发现这个孩子确实讨人喜欢,是可塑之才,才逐渐拉近了距离。 遗憾的是,这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两年前再次被一道鸿沟阻隔了。 召鹭说:“你的消息倒还灵通。” 召岚也不拐弯抹角:“父王,孩儿实在是不明白,月庐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要联合伐褚呢!” 大大小小的战事,其实从未停歇过。昨日的敌军,可能就是今日的友军,各国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有什么感情可讲。 召鹭的王后是褚人,召岚也算是褚国的后裔,但这种血缘关系在列国纷争面前,太不堪一击了。就连召岚本人,对褚国也没有特别的情愫。他所站的,依然是召国的立场。 只是对于月庐,他在情理上始终无法接受。月庐抢召国的地,杀召国的人,还把他最亲密的王叔掠走了,是召国势不两立的死敌,这一转头,竟又组成了联军? 褚国无视天子威严,率军至天子宫门,公然羞辱天子,列国理应讨伐。这是明面上的说辞,真实的原因都心知肚明。褚国地大物博,周边列国逮着了机会,便组成了一支多国联军伐褚,就算是小国,也多多少少想分一杯羹。 这其中的统帅,自然是召国和月庐这两个大国。 召鹭想向召岚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要真的讲道理,凭召岚的聪明才智,自然能理解个中缘由,但没有经过世事锤打的小儿毕竟心性单纯,爱憎分明。召岚一直对召夏之事耿耿于怀,却眼睁睁看着父王和仇敌联手,他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召鹭思忖片刻,决定把问题抛给召岚:“岚儿,坐在王位上,最该思虑的,就是如何让召国雄视天下。你眼里看到的是我们和月庐联手,但是,若我们不参与这支联军,坐看月庐借机壮大,甚至是周边小国也受益匪浅,那召国又该如何自处?” “父王,难道……别无选择了吗?” “别的选择?帮助褚国,和联军为敌吗?联军师出有名,我们没有理由站在联军的对立面。何况,上一次五国联军伐召的后果,你都尝到了滋味。此次,你愿意以何种代价来应对目下的境况?” 上一次的后果,就是失去了召夏。 召岚默默垂下头。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团,孤零零地躺在石板地上。再顺着石板地看向前方父王的影子,那么伟大的一位王者,却同样是一片孤云。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几步,又挪了几步,直到自己的影子接续上了父王的脚,两片影子连在了一起。 “父王。”召岚仰起头,眼中带泪,嘴角却努力上扬,“孩儿的凌月已经非常强壮了,只怪孩儿不能赶快长大,孩儿也想早日驾着它,为父王分忧。” 召夏当年送给他的栗色小马,他起名为“凌月”。还未来得及与最亲密的王叔一同驰骋,便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那一日了。 “岚儿,为王者,不能哭。”召鹭伸出手,想摸摸召岚的头,但手最终落在了那稚嫩的肩膀上。 这是将来要肩负起整个召国的太子。 生离和死别,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越早体会,便越加刻骨铭心,往后才能承受住攻争纷乱和兵革互兴。 就像年少时的他,和他的小神仙。 也像久历风尘后的他,和他的天真刺客。 `` 岱暄书院鹰场。 涑临以前从未踏足过此地。毕竟岱暄书院的地界,外人不能随便出入。澪双成了院主后,他也是好言好语地求了多次,澪双才允许他进来看看。 书院的沙鹰是如何训练出来的,涑临一直感到好奇。或者说,书院里的一切,对于他这种非高门出身、单单从战场上混出头的武夫来说,都透着神秘玄妙。 澪双拎着生肉进了单独的鹰房,涑临就在外头等,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但可不敢乱碰鹰。这些被驯化的鹰认主人,他才不想一不小心被啄成瞎子。 没多久澪双就出来了,手里都是残留的肉腥味。 侍从端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躬身送到澪双手边。澪双净了手,另一名侍从立即摊开软布,待澪双把手放上去,侍从便轻柔又仔细地为他擦干。 完事后,侍从又拿出一瓶香粉,洒了少许在澪双的手背上,正要帮澪双沿着细长的手指点搓开,澪双转头看了眼涑临的表情,突然反应过来了,收回手说:“不用了,退下吧。” 等到鹰房旁仅剩了他们俩人,涑临才把憋得奇怪的神态完整地表现出来,震惊道:“你这……也太讲究了吧!” 着实是精致过头了。 若不是这回身为外人的涑临在旁边,澪双还不觉得。 寿鹘还在的时候,他经常跟着寿鹘进鹰场,喂鹰训鹰都是常事。结束后,寿鹘就会要求侍从把他的手洗得香香的。 已经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澪双根本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对。 在他能察觉和难以察觉到的地方,已经被寿鹘侵蚀得千疮百孔了。 “将军。”澪双没接涑临的话茬,甩了甩手,说,“看够了吗?” “啊?” 手倒是挺好看的,可一个男人的手…… “我说的鹰。”澪双放重了语气。 “哦……哦、哦!”涑临松了一口气,鹰的事儿就好说了,好说了就赶紧说,“你鹰房里藏的是什么?” “师父的沙鹰。”在外人面前,澪双还是称寿鹘为一声“师父”。 “就是我们淇国之战里所用的沙鹰?” “是。” “那你藏着不让我看!”涑临觉得澪双见外了。 “不是不让你看,而是我要放了它们,再喂几日估计就可以了。” 把驯养多年的鹰放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把鹰关在黑屋子里,只喂食,不见人,逐渐唤醒它最原始的野性。 “放了?好可惜!”明明并非涑临的所有物,涑临却舍不得。 鹰并不是要养一辈子的,出于生息繁衍的目的,每年春夏,绝大部分鹰都会被养鹰人放回野外。寿鹘的沙鹰训练不易,便留下来了。 “出类拔萃,不是它们的错,然而正是因为它们难得,才一直被束缚着,该还给它们自由了。”澪双垂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我重新养。” 寿鹘养的,和寿鹘一起喂养的,澪双都不想留下。 涑临说:“既然如此,放生那日,你叫上我行不?我还想看看。” 澪双没回答,抬手吹了个口哨,一只沙鹰便盘旋而来,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瞥了涑临一眼:“你要是喜欢,送你一只?” “不不不!我是喜欢,但我制不住!”涑临连连摆手。 “你一个大将军,连只鹰也制不住。” “嗐你别提了!”涑临像被戳中了痛处,“我一个大将军,这回联军伐褚,却没我的份!” 澪双摸着沙鹰的羽毛,想了想,说:“这得怪你自己。” “怪我?此话怎讲?” “你和我走得太近了。”澪双转头看着手臂上的沙鹰,鹰的目光锐利而璀璨,“大王要制约我,你身为战功彪炳的大将军,还总是没心眼地来找我。你襟怀坦白,可是,大王会怎么想?” “啊?”涑临还真没想过此中缘故与澪双有关。 “说句不好听的,师父手握军政大权,好不容易不在了,大王自然要把我压制住,会竭力削弱书院的权力。将军勇武非常,在军中威望甚高,本就是一个不能得罪的人物,但偏偏和我走动频繁,你以为大王能悠然自适?” 涑临一下子紧张了。澪双难得夸他,可这夸奖之词,怎么听怎么令人冒冷汗。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西南。”澪双果断道,“别跟着中原掺合了,伐西南。” “西南?你指的是——” 由于地形和距离的原因,西部戎族平日里远离中原争端,顶多骚扰一下月庐和其他邻国的边境,偷抢边民的粮食和牛马,但正式对垒又会被各国的正规军打得落花流水。只不过游兵散勇不成气候,没有产生实际上的威胁,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澪双把食指放到嘴唇前,低声说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涑临还是没领会其意,只觉得澪双说话怎么东一头西一头的。 澪双见涑临面带迷茫,于是放弃意会了,叹了口气,说:“摩代国近日废长立幼,国中大乱,我们可以向昆国借道,助力摩代国匡谬正俗,借机把两国一同灭了。” 涑临这才恍然大悟,可还是不明白:“你说大王担心我军功过甚,你又叫我去打?” “你还不一定打得下呢!怎么就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了!”澪双讽刺涑临的时候也是毫不客气,“西戎你深入过吗?你了解那边的山水风雨吗?万一陷在那边回不来了,涑临大将军可就成了笑话了!” 涑临脸都急红了,辩又辩不过,只能重复道:“那你还叫我去打!” “无论能否打下来,你都最好去。” “为何?” “眼下大王的心思在中原,伐褚之战是不可能让你大显身手了。你去打西南,只是无关痛痒,需要的兵马也不多,大王不会阻止。打下来了,一举吞并了摩代国和昆国,月庐国土扩大,大功一件,大王既会赏你,也不会对你起额外的戒心;陷入焦灼了,大王也不会怪罪你。最重要的是,将军,你的妻儿在璌玬吧?” 涑临又听迷糊了,答道:“是啊,这和我妻儿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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