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召王面无异样,接着说:“世族买通寒蝉院行刺,澪双作为月庐势力,介入世族当中,假意参与谋反,实则充当煽风点火的诱饵,让我们抓到了密会谋反的现行,还留下了物证,不得不说,行事可谓是滴水不漏。后来也与臣多次暗通消息,助力我们的维稳与征伐。而今他真的成为院主了,我们要如何应对?” 召鹭问:“丞相以为如何?” “寿鹘的头颅在深夜被悬于璌玬市集,谁杀的,怎么杀的,已经难以考证。何况像这等人物,暂不论私仇无数,单论他的地位,他就已经是各国都想除掉的对象了。臣以为,调查越是无从下手,他的死,就越有蹊跷。” “你的意思是……澪双?” “他有多聪明,臣是领教过的。寿鹘死了,最该坐上院主位子的,就是他。寿鹘被暗杀,最该被怀疑的,也是他。不过,没有任何一条证据能够把他牵扯进来。他前前后后都在璌玬城内,没有去过可疑之处,没有见过可疑之人,行事坦荡荡,即使遭人怀疑,也是捕风捉影。” 召鹭思索片刻,问道:“依丞相的意思,此人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那么,我们还要让他坐稳位子吗?” 丞相笃定道:“臣以为,要。” “为何?” “王上,他帮过我们,我们也同样暗中帮过他。只是先前的交易与合作,对他来说,最明显的受益者是月庐国,而这次,最大的受益者是他自己。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帮他,要么除掉他。我们不能保证除得掉他,就算真的除掉了,还会有下一个院主,又会出现一个未知的对手。若我们作壁上观,甚至从中作梗,凭他的才智,多半也能化险为夷,只是过程坎坷了许多。若是我们帮了他,还了他的情,就能有下一步的交易。” “下一步的交易?”召鹭一时没反应过来。 丞相等了一会儿才说:“王上,想救松桓君吗?” 召鹭的呼吸顿时提了起来。 “松桓君还活着。”丞相说,“若我们帮了澪双,必定是养虎为患,但凡事没有绝对的利弊。就眼下而言,帮了他,救出松桓君,就还有希望。” `` 澪双独自站在寺子桑住过的屋子里,把腰间的白玉香囊捏了又捏。 明明是人的居所,寺子桑走后,这儿却连一点点人的气息都没有留下。 他唯一存在过的证明,便是澪双反复在手心里摩挲的香囊。 白玉微凉,渐渐染上了澪双肌肤的热度。 寺子桑被大王带进宫了。 寺仪沛的理由冠冕堂皇,澪双新任院主,政务缠身,无暇照顾公子,于是把公子接进了宫,由专人照料。 这是显而易见的制约。 寿鹘还在时,寺仪沛忌惮寿鹘的权势。寿鹘死了,身为大王,自然就想给这个新上任的院主,牢牢地套紧脖绳。 寺仪沛最大的幸运,便是寿鹘从未起异心。 或者说还未起异心,人就死了。 在这一点上而言,未知的刺客可算是帮了大忙。 澪双看向寺子桑遗留在桌案上的棋盘,棋子被主人的裙裳扫乱了,零星掉落在了地上,像是他们破碎不堪的回忆。 只有岱暄书院的弟子,才知道何谓魔窟。在这里,人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因为书院的作用是‘挑选’。书院仿若一个巨大的筛子,外人能看到的,都是‘挑选’后的结果。然而自从结识了子桑,还有彧珊师妹,澪双才觉得,活着不是那么糟。 直到彧珊被寿鹘害死了。 在偷偷挖出彧珊尸体的时候,子桑在一旁狂吐,澪双流着泪暗自下决心,他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既然自己无力逃脱,既然已经被院主看中了,为何不好好利用院主的‘宠爱’呢?岱暄书院是因为寿鹘才变成这样的,那他就要爬上去,爬上去了,才能让大家逃离魔窟。 可是后来,子桑也被送到了召国。 澪双羽翼未丰,无可奈何。 他抛弃了自己的尊严,深根宁极而待,为了除掉寿鹘,试想了无数种路子。针对寿鹘的毒药,也是他采自蛮夷之地,经过千百种尝试才研制出来的。为了不让寿鹘起疑,两种无色无味的秘药被分别涂在鹤骨笛和吹箭上,二者相合才能起效。霁山上数不清的试毒奴隶,战场上数不清的敌军尸骸,都是他手下的牺牲品。 他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 为了达到更好的目的,必要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包括他自己。 他必须稳妥地承继院主的位子,为此,他绝对要把关系撇得干净。哪怕他咬牙切齿地想手刃寿鹘,他都必须隐藏在阴影之下。他既不能酣畅地爱,也不能痛快地恨。夜花暝曾说他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可他哪里有人敢诉。 他早已走上了一条只身孤影的道路。 时至今日,彧姗师妹还沉睡在他和子桑悄悄挖的坑里,无碑无名。他本想等事情都解决后,带子桑前去问候,但子桑依然没有摆脱“质子”的命运。 `` 新稚萃任时任瀚鹰军的中尉,巡防之余,借公务之事来拜访澪双。 谒者说院主还在内院,新稚萃便在会客厅里等候。 既然前来,自然是有正事商议的。从冬狩那次接触开始,澪双的手段就时常令他赞叹,月庐竟然藏着如此聪明的一个人物。 表面上冷若冰霜、漠然不动,暗地里八面玲珑,借着寿鹘的地位打通了月庐官场的关系。在外交上也颇有建树,搅浑水的伎俩一绝。最近几年的对外征伐,更是让澪双得到了军中不少将领的信赖。为人又谦逊有礼,左右逢源,就算看不惯他的人,也挑不出毛病来刻意针对他。至于真正反对他的人,要么已经无法说话了,要么已经不敢说话了。这其中牵扯到的因果利害,就不是新稚萃这个层面能够洞若观火的了。 以前被寿鹘笼罩着,可能还不觉得,如今澪双坐上了寿鹘的位子,锋芒想藏也藏不住。他以往受命办过的种种差事,此时回忆起来,真的是干得漂亮又低调。 新稚萃想起当初澪双能轻易把他带进霁山离宫见召夏,甚至于他这样的一个外族人,都能在澪双的帮助下,顺利坐上瀚鹰军中尉的位子。他猜想整个月庐的上上下下,说不定都被澪双安插进了自己的人。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不知道澪双的这盘棋,第一枚落子,究竟始于何时。 这是一个可靠的盟友,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 澪双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向新稚萃行礼道:“抱歉,久候了。” 新稚萃回了礼,看着澪双说:“公子子桑被大王带进宫了。” 二人暗地里已经合谋共事了多次,澪双和季修的刺杀合作,也是新稚萃串联起来的。算是老熟人了,此处也没有外人,新稚萃就把客套话都免了。 “嗯。”澪双只沉闷地回了一个字。 “你想怎么做?”新稚萃问。 澪双沉默了,垂眸想了想,欲言又止。 新稚萃转头看了看门外,说:“要想个法子……接出来吗?” 公子子桑是澪双的软肋,这太明显不过了。 澪双却摇了摇头,说:“新稚萃,你能猜到……我到底想要什么吗?”他的表情松懈了下来,似乎是在向一位老朋友,描绘着自己的憧憬。 “寿鹘死了,你算是大仇得报了吗?”新稚萃说。 夜花暝的死还历历在目,新稚萃也是其中的亲历者。他以为澪双的新仇旧恨,都是寿鹘造成的悲剧。 “复仇?”澪双愣了下,转而一想,“新稚萃,你一直想复仇,对吧?” 灭族之仇是埋在新稚萃心里的一根刺,扎得他痛苦不堪。 ——我只是感觉,我们俩,像是一类人。 他想起了澪双来涑临的营地找他赛马时说过的话。夜花暝那次事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此话是何意。 好狠的心。 他对召夏,也是好狠的心。 一直想复仇吗? 他点了下头。 澪双却说:“奇怪的是,我从未想过复仇。” 新稚萃惊讶道:“为何?” 澪双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想除掉寿鹘,竟然不是为了复仇? 澪双的视线绕着会客厅的陈设缓缓转了一圈,他继任院主后,把所有的物件儿都替换了。 “我啊,曾经只想改变岱暄书院,你信吗?” “改变?”新稚萃觉得这个词确实出乎意料。 澪双又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衡量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末了无奈道:“你也许会认为我天真。我虽痛恨这一切,却从未想过复仇。我以前想啊,都是因为寿鹘,大家的性命才会被随意作践。要让月庐与中原一争高下,为何要牺牲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只要我能成为院主,我就可以改变书院,大家就不用活得心惊胆战,而能够尽情地各显身手。呵,复仇?复仇有用吗?杀了行凶者,就不会有下一个牺牲者了吗?若我依然只能听命于人,过了十年二十年,又能有何区别?” `` 杀寿鹘只是过程,得到足以控制局面的能力才是目的。 原来,这就是“改变”的意思。 新稚萃顿觉自己把澪双的所作所为想得太肤浅了。从澪双来找他联手开始,不管是他所了解到的澪双在书院的经历,还是夜花暝的死,他一直错误地认为,澪双是想向寿鹘复仇。 “然而,随着我的计划一步一步进行,我发现,阻碍不仅仅是寿鹘本身。”就像好不容易攀到了一座山的山顶,抬头望去,眼前还有新的高山,“既然子桑被带进了宫,那我就要让他在宫里,安枕而卧。” 新稚萃心里不禁一咯噔,缓慢吐字道:“院主,这是可以和末将说的吗?” “我不怕你。”澪双看着新稚萃的眼睛。 “你怎么认为我会继续这笔交易?” “你欠我的人情,该还了。” 原来,当初欠的人情,是用在此处的。 “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有别的路。”新稚萃说。 “这句话还给你。”澪双说,“我不帮你,你也一定有办法,只是会多一些时日、多一些牺牲罢了。那么,我们不说最终的目的吧。你想救召夏,我想保子桑,若我们的联手到此为止,不知道这两个人,能不能等到我们各自的办法起效的那一日。” `` `` `` 小注: 1、深根宁极而待:出自《庄子》。原句是“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 这一章信息量好像有点大。 关于召国世族的覆灭,以及丞相与澪双的暗通,可以看下第33、34章。
第80章 (鹰) 召国太子岚,时年九岁,一早便候在父王的书斋外头,等待父王朝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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