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叠玉这个名字。” 床帐似是被他的气息吹动,荡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仅一瞬,又迅速合起。 “总有种以色事人的味道在里面。” “换一个,行不行?” 虽然如今,他的确是以色事人,但仍想要自欺欺人地摆出一副清高孤洁的模样。 听得出他心情确是不佳,左右是个名字,叠玉顺着他道:“属下愚钝,还是请公子为属下赐名罢。” 谁知向境却不说话了。 叠玉等了半晌,快要以为他睡着时,帷帐里才传来闷闷的一句:“叫拂衣好不好?”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叠玉为难道:“倒不是不好……这个名字,怕是会引人生疑吧?” 他本就是向家人,莫名其妙救了段回峰,又稀里糊涂进了宫,几点相加就足以令人起疑了,如今还要给身边人取这么个名字,岂不是有意让人觉得他是为了某个理由在此忍辱负重? “为何会生疑?” 叠玉压低了声音,郑重询问:“公子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向境反问,“我来不来,难道是我说了算的?” 叠玉不说话了。 他才十四岁,前路光明坦荡,再未知,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若非封越强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若说不是,这个名字…… 向境猜到他的心思:“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是想说这个?” “……” 难道不是? 叠玉迟疑:“属下愚钝,莫非不是这个意思?” 向境幽幽叹气,莫名的哀伤笼罩了叠玉:“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我只是不想被困在一隅天地。叠玉,我太想出去看看了。” 不只是看庙会与烟花,他想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冰冷墙壁之外是何等景色。 若说在质馆还能有出去的机会,如今四方宫墙,算是困住了他的一生。 “是属下会错意了。公子喜欢,就叫拂衣罢。” 封越到底没昏庸到段业那般,拿敌国人当自己人宠爱。 哪怕这个人是他一时兴起强召进宫来的。 “他当真这样说?” “是,属下不敢胡言。向公子似乎不大喜欢安静。”拂衣小心观察封越的反应,估摸着他应当没有生气,试探道,“陛下不如再叫些人来一同服侍,既方便监视,向公子也不至于太闷。说不定他爱说话了,能说出些关于向家的东西?” 多安排人? 封越丢开毛笔:到底是个侍从,思虑不周。他对向境不过是贪恋身子,还没到宠爱的地步,贸然增置宫人只怕太过注目。 “去西苑挑个爱说的来,安排到乐颜轩去。”
第49章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 掖庭办事效率极高,封越下旨次日就挑了一个活泼爱闹的男宠来与他作伴。 “原来是你呀。” 向境一怔,他记得这个人,叫乐君,头次侍寝就是他把他从水里捞出来,还听去了他一句心里话。不过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 乐君笑开了,也不怕了。原本他还想着不知这位猗盈君是否好相处呢。 “皇上说,新来的猗盈君身子不好,怕他一个人闷得慌,找人作陪呢。掖庭令看我能说会笑,就让我来陪他。没想到原来是你。” 向境不解地看向拂衣,拂衣赶紧解释:“皇上说,后宫需要平衡,近几日不会再来公子这里,让您先将养着。怕您太闷,遂找人来陪着解闷儿说话。” 没人打扰他才好,怎么就需要人解闷儿了? 向境并没有想象中高兴:“……有什么好说的?将养还需静心,你去回了皇上,谢皇上好意,让他回去罢。” “别呀别呀,猗盈君,向公子,你留下我嘛,”乐君急了,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揪着他的衣摆撒娇,眼睛一眨就有泪花涌现,咬着下唇楚楚可怜,“皇上哪里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我就这样回去了,只当我办事不力,之后更没有好日子了。你可怜可怜我嘛,我不说话了还不行?” “……” 一个大男人,这样哭哭啼啼,比花楼女子还娇媚,向境无端烦躁,更不想听他说话了,想着眼不见为净,干脆让拂衣把他带去偏殿歇着。 皎皎看他不高兴,端来两盘点心:“公子不喜欢热闹吗?” 皎皎年岁与他差不多,看着比他还孩子气些,面对她时,向境总生不起气来。眼下看她这般献殷勤,也不愿挂着脸,顺手递给她一块点心,来哄人的比被哄的还开心。 “反正都是在屋子里,能热闹到哪儿去?叽叽喳喳的烦人。” “唔,那公子是嫌我话多?”皎皎纠结片刻,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同他说话,看见向境身后窗子半开着,一下笑起来,“公子这几日身子好些了,不如出去走走?” 说来,她还从没见向境出过门呢! 向境一顿,回身将窗子推得更开了些,冷意刺得他一抖,却好似久藏于黑暗初见阳光,有了生气,霎时活了过来。 “好啊,来替我换身衣裳罢。” 封越不来,他也没必要穿这样宽泛松垮的衣裳。 乐颜轩离御花园不远,拂衣陪着向境走走停停,虽然不见春时团花盛夏飞蝶,梅花亦是含苞待放,到底比乐颜轩好了许多。向境只觉胸腔顺畅,不似之前堵闷。 向境走了一段,寻了处凉亭小憩,不时有宫人经过,奇怪地看两眼向境,拂衣便解释给他们,这是猗盈君,宫人立刻会意,唤一声向公子,道一句万安。 向境倚在栏杆上:“拂衣,他们怎么都认识我?” “公子不知,在这宫里,皇上的消息传的最快。您近来圣眷优渥,自然都知道有一位向公子。” 向境轻笑,下颌一抬,指指那边小声嘀咕的宫人:“这我还是知道的。拂衣,我想听听他们是怎么骂我的。” 拂衣笑容一僵:“他们怎么敢……” “他们敢。”向境打断他,态度坚决笃定,“他们敢。我要听。” 他踌躇着,思索该找些什么话引开向境的注意,让他莫再纠结这些。 那些话总归是不好听的。 “我是彻底出不去了,听些玩笑话还不行?恕你无罪,说给我听听。” 拂衣低着头,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总不能真的当着本人的面骂他? 冷风刺骨,清秀的脸上有了几分不快。 拂衣愣住了。 向境力气不大,这一巴掌与其说打,倒不如说拍更合适些。 “公子……”他意识到向境大概生气了,跪地请罪,“属下知错,公子息怒。” “我在质馆不是没听过难听的,你不听话,我就让皇上把乐君给我做侍从,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拂衣没办法,挑着捡着,找了几句还算能入耳的说给他。 “唔,确实难听些。”向境微嘟着嘴,佯作认真思考,“还是回去罢。” 拂衣:“……” 乐君进来时,向境午睡才起,斜倚窗前,头发松松散着,他也并不在意,看天上的云彩与落单的雁。 “向境,你要不要我陪?” “……” 向境叹了一句,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执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然而乐君以为向境想跟他说话,熟练地跳坐上软榻,手肘撑着小几靠近他:“嗯……两三年前吧?我是流民,那时战乱,家破人亡,就剩我一个了。我饿了好久好久,后来遇见一个将军。他看我长得不错,就把我送进来了。” 他爱说爱闹,说起故事就来了兴致,颜色都明艳几分。 他晃着腿,比了三根手指:“皇上赏了他三箱子钱财呢。” 后来有次在御花园,他又遇见了那个将军,那个将军见了他笑,经过时低声说了句“早知养胖了这样好看,我就自己收了你了”。 自那时他就知道,长得好看可以换饭吃。 目光虽望向窗外,耳朵却一字不落地听去了他的经历,低垂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乐君靠近些问他:“向境,你实在没意思,我帮你束发好不好?我束发可厉害啦,西苑里……” 向境不耐烦地挥开他:“束发做甚?皇上又不会来,束得再好看给谁看?” “给我……” “朕来了,你便肯了吗?” 调笑的语气却让两人都笑不出来,手忙脚乱地下来行礼,封越绕过两人,随手一挥,顺带着把向境捞进怀里。 “陛下?您,您不是不来了么……”向境声音越来越小,心虚地躲避他的视线,“向境信口胡言,陛下莫当真。” “朕不来,怎知你这样牵挂?”他并不在意外人在场,上来就圈着向境的腰身,凑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说话,看他渐渐被染成红色,“怎么朕在时,你不说这些话?原来那时的抗拒都是骗人的。” 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身上到处被封越点火,也不知是否会被乐君看见,向境慌乱无措,眼神乱飘,面颊愈发滚烫。 封越微微放开他,指着乐君。 “你,过来给他束发。” 白玉发簪束起缕缕青丝,余下的披散在肩上,因他低头滑至身前,轻细柔软,顺滑如缎。乐君并未用发冠,而是挑了一只封越赏赐的发饰,银链串着竹节垂下来,在发间若隐若现,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封越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什么,笑着看向乐君:“你方才想说什么?给你看?” “乐君不敢。只是看猗盈君心情不佳,才想给他换个装束,换换心情。乐君奉旨来此,自然是事事都为陛下与猗盈君考虑。” 他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很快就把向境又推回封越身边,封越打量两眼,笑道:“确实不错,当赏。你留下罢,日后就负责给他束发。” “是,谢陛下。” 乐君欢喜应了退下,殿内只剩了封越与向境。 “手这样凉……怕冷怎么不多烧炭?” “向境听闻陛下畏热,遂不曾多添炭火。” 封越愣了一瞬:“你倒懂事。” “可是懂事之人易受委屈。”向境窝在封越怀里,手缩进袖里,勾着他的衣襟,“向境不敢多添炭,又开着窗盼陛下来,眼下,向境冻坏了。”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封越却难得没有动他:“朕待会要议事,晚些时候来你这里用膳,你再去睡会儿,嗯?” 封越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又许是休养这些日子,体质好了不少,闹了半宿,向境气息轻微,到底没晕过去,幽香溢散,连汤池都浸染两分甜媚,被拂衣送回来时还有力气,软软弱弱地唤一句“陛下”。 封越没应,只将他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向境只当他要继续,撑着一侧,费力翻过身去,却又被封越翻过来,揽进怀里抱着,一摇一晃间,困意愈发明显,难以抵抗,沉沉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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