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顷刻散开,虚幻的向境碎成许多片浮在水面上,随波动荡。 来人看着十六七的年纪,容貌清丽,捧着一身衣裳:“这里是皇宫,你不能乱说话。”他把托盘放下,举起一只手,作势砍向脖子吓唬他,“会掉脑袋的。” 向境想退开躲他,意识到自己还泡在水里,不着寸缕,进退两难。 那人看出来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俯身靠近去抓他:“行啦,躲什么……呀,好软,你几岁了?” 向境不知他是何人,不敢轻易得罪,老老实实道:“十四岁。” “你别,我,我自己洗。” “你都洗了半个时辰了,皇上等急了怎么好?” 那人十分自来熟,手脚麻利把向境从水池里捞出来,丢开他原先那身侍从服,换上一身华服,轻软舒适,有刺绣有暗纹,比起世家公子的也不逊色,只是…… 只是明显就是供人消遣的玩物小宠穿的东西……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身上也是这样一身衣裳,只是不如他身上的精细。 “你,也是……” 他难以启齿,那人却明白他想问什么,也不觉有何要遮掩的,大大方方应下:“嗯,是呀,我与其他男宠都住西苑来着,还是头一次见有男宠住宫殿的。我叫乐君,你呐?” “……” 向境不悦,遂扭头不理会他。 他才不是封越的男宠! 不过,他好像也不能再做段回峰的太子妃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宫里都传皇上新看上一位向公子呢,叫向境是不是?向啊……诶,听说羲国都城有一个大族,就是姓向来着,你认不认识?” “……” 他好吵。 乐君却不觉得自己话多,叽叽喳喳问他:“你怎么哑巴了?” “平城向氏?那是我……”向境微微一顿,“我从前住的地方。” “啊?”原先的羡慕化作同情,无不惋惜,“难怪了,我跟你说,陛下可讨厌向家了,他一定往死里折磨你。” “……” 向境不愿意听他说这些,随口换了话题:“皇宫不都有暗道?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乐君瞪着那双好看的眸子:“出去?你疯了吧?这里是皇宫,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再说,我在这,虽说日子难混,可好歹能有口饭吃,出去了,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我看你呀,生得不错,身子又软,榻间再乖顺听话些,恩宠或许能长点。可惜你姓向,估摸皇上是想拿你出气呢,还是小心伺候罢。” 向境听他这样分析,毫不隐晦地评价自己的容貌如何,侍寝如何,听得实在不是很舒服:“你一个男子,怎么……” “男子?”乐君笑得更开心了,上手摸摸他的头,像哄小孩似的,“向境,你真的是太小啦,等你失宠了就知道了,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在宫里没有恩宠,你连人都算不上。” 他笑起来声音那么好听,说话却这样…… 向境分心跟他说话,没留意他已经帮他束好了头发,甚至施了些香粉颜色,一时没忍住嫌恶的神情,被乐君瞧去,亲昵刮刮他的鼻尖,失笑道:“行啦,皇上面前可别这副模样,要挨罚的。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向境赌气掬起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泼去,方才施的粉黛顿时化水无形:“死便死了,本也不是我愿意来的。” 可封越到底没舍得让他死。任他躲闪还是挣扎,怯懦还是恳求,封越都没让他死。 他第一眼瞧上的原就是向境素净清淡的模样。 何况会反抗的才更有趣儿。 封越一顿。 一缕幽香钻进七窍百骸,勾着他的魂魄。 是向境身上的香。 他方才那不情不愿的样子,竟还知道拿香料勾人?难不成是有意与他玩欲擒故纵? 只是眼下这小脸惨白的模样再可人,封越也不想一次把人弄死,毕竟向境的确不错,各方面都是,他还没尝够。 太医来回鼓捣一阵,又诊脉,又拿银针刺穴,才过来回禀。 “回禀陛下,臣已经测过,向公子身上没有内力,无法催发香气。想是他的生母曾用过一些东西,损伤肌理,影响了尚在腹中的向公子。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不易去除。” “至于晕过去……”太医抹了把汗,斟酌开口,“向公子年岁尚小,怕是经不住这样折腾,疼晕的,歇一歇就无碍了。” 说的够明显了吧?年岁小,经不住,怕疼,该暗示的都暗示了,皇上不懂怜香惜玉可就与他无关了。 封越低声笑了,喉咙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太医只当没听见,开了药方便告退了。 娼妓之子,果然不一样。 那日,段回峰原本很高兴的。 “向境!” 段回峰兴冲冲回来,想告诉向境一个好消息。 他今日遇见沈合欢,偶然提起可以让云景做个人皮面具,这样向境便可假借他人名义出门,不必日日关在房间了! 可他推开向境的房门,一个人都没有。 葫芦说,封越把向境带走了。 段回峰坐在书房,没有用晚膳。 天光渐暗,他推门出去,心里隐隐希冀门口能跪着一个人。 ……有两个。 他把写好的书信丢给荣安,一个人回了寝室。 段回峰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寝室的。 清醒时的痛苦,才最磨人。 段回峰从未有一刻这样清醒。 愈清醒,愈痛苦。 他太想向境了。 可越想向境,他就越知道自己不能乱,若是向境在,一定不愿见他失魂落魄至此,没了最基本的定力。所以他得镇定,就像向境还在。 向境一个人在宫里会不会怕?会不会受欺负?封越是要打他还是杀他?亦或是…… 他打了个寒颤,寒风吹进心底,通体冰冷。 平时不觉,可此刻他倒在榻上,只觉太空旷了。烛泣血,锦衾寒,向境的气息被冷意侵染,再寻不到丁点安慰。眼泪滑下,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 明明昨日,向境还躺在他身畔,与他双手交叠,欢喜又羞怯。 世事茫茫难自料,物是人非事事休。 做这个太子,有什么意思? 连自己爱的人都护不住,做这个太子,有什么意思? 两年为质,诸多折辱,百般刁难,他都不曾哭过。 他悔了。 他不想再做这个太子了。 羲国如何?百姓又如何?他一定要用向境去换羲国繁盛百姓和乐吗?任他将来黄袍加身亦或青史留名,段回峰只想要一个向境。 发冠歪斜,他亦不觉,眼泪越来越多,浸湿了发丝。 我错了,我不关着你了,你别躲我好不好? 我带你出门,让你随侍。 我不让你一个人走了,我们一起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境儿,孤命令你回来行不行?
第46章 惩罚 ===== 然而向垣并没有出门行医。 他未做停留,出了平城,一路南下,避开所有人的势力范围。 他在躲。 闻生也不知他在躲什么,然他只需要服从向垣的命令,带着他穿过城郊偏僻之地,在即将进入一片树林前被迫调转了方向。 斜阳若影,倦鸟归巢。 闻生正驾车,忽听得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撞击声,他当即勒马,转身进了车内,入眼竟是向垣倒在座上,脸色苍白,呼吸不畅,手指攥皱了心口处的衣裳,正试图蜷缩身体缓解疼痛。 他大惊:“公子?!” 最近的心疾确是犯的勤,断断续续,隔几日便有一次,但来势如此凶猛还是第一次。 眼看他疼得就要咬上嘴唇,闻生眼疾手快地掀开袖子,将手腕送到他嘴边,被咬的一瞬间皱了皱眉,看他疼得难受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心里更是难受。 向垣还有意识,松口看见两排牙印,来不及说他就被一阵疼痛打断。 “不行,我……我走不了了……” 心疾突然发作,来势汹汹,疼得他仰头喘息,咬牙硬捱,犯了那么多次,向垣也能感觉到这次不一样,他甚至装不下去,失了力气靠在闻生身上,心里只想着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心疾。 他艰难开口:“去,找客栈……” “还不现身!” 厉声喝令,四周出现一人,在马车外询问吩咐。 闻生扶着向垣,让那人驾车,调转方向,将他带回城中,找了一处偏僻客栈。 月光透过床帐,向垣惨白着脸,手指攥着衣襟,又因过痛而无力放开,任心疾折磨,无力抵抗。 “二哥,疼……我疼……” “好痛啊二哥……” 他痛得意识模糊,竟说起胡话,声音轻细如蚊,缩在被子里小幅挣扎。 “公子恕罪,闻生僭越了。” 他在向垣手腕和心口处各搭了一块手帕,掌覆其上,内力化作暖流涌入筋脉,试图替向垣舒缓疼痛。 纵是冬日夜里,向垣硬生生疼出了一身又一身汗,闻生怕他身上粘腻不舒服,便一遍遍给他擦拭身子,向垣也不觉,时不时冒出些眼泪,直闹到后半夜,月亮西沉,向垣才终于睡得安稳了些。 醒来时人已经身在客栈,心口还隐隐发疼,纤细的手抚上那处,才发现原本应该褶皱的地方已经平整干净,是被人换了衣裳。 闻生一直守着他,没错过他一点动作,见他悠悠转醒,赶紧凑上来:“公子,您醒了?” 气息仍颤着,余痛在心口作乱,向垣撑着坐起来,无力靠在床头,由着闻生喂他用膳。 房间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向垣略一皱眉,鼻尖耸动,不愿费神去细辨那是什么药。 “那是什么?” 闻生一顿,罕见地没有回应,而是喂他喝完粥,才盛了药端至他面前,还贴心配了几碟不同的蜜饯供他配食:“公子,属下求您了,用些药罢。” 向垣一瞬沉默,脸色更不好看了:“我有没有说过,不喝?” “这药治不好,只是止疼罢了。” 这么些年的心疾,还能被他一碗药治好了不成? 向垣自然知道,念着他也不容易,遂自己提箸搛了一颗蜜饯含食,看着闻生的眼睛亮了又暗,脸上有了些捉弄人的笑。 闻生:“……” “公子,这不是任性的时候,您昨夜疼得厉害,若今日又犯,不喝药怎么受得了?” 向垣最怕疼,偶尔磕了碰了,就痛得眼眶泛红。 闻生时时小心,防这防那,吃茶用膳都怕烫痛了他,从来不曾让他痛过,唯有心疾他防不了,看着向垣哭得不能自已,他却无能为力。 可也唯有心疾,向垣宁愿自己忍痛也不肯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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