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侍女沉默地服侍我喝药, 太医沉默地为我诊脉。他们来来往往,我知道只要我问,他们就有办法让我想起来。可我不想去问。 潜意识告诉我,那些事情会要我的命。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养了半个月的病,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可偶尔我的手一摸到床沿的刻痕,我还是会想起所有的事情。 说来也奇怪, 我可能三天清醒一次,两天清醒一次, 可我仍把日子记得很清楚。每到清醒, 我就会把前些天漏刻的竖杠补上。 现在共有一百二十七道杠。 我的七支袖箭已经钝得像筷子, 只剩一支备用的放在包袱里。我没有打算动用那一支, 隐约觉得它有别的用途。 养病期间,许清泽每天都来看望我。他给我带时兴的小玩意, 给我讲些市井趣事, 坐在床边给我削苹果或者梨。 我糊涂的时候是认不出人的,看着他说话的样子, 脑中浮现另一幅画面。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一起玩耍, 其中一个会给另一个擦眼泪, 拍衣服上的泥土。 只不过画面久远, 笼着雾, 隔着层纱。 许清泽有时候会说:“你今天还写信吗?你身体虚, 我可以帮你代笔。” 我沉默地盯着窗外不说话。 他有时候会劝我:“王爷, 要不算了吧,别等了。就算他以前对你有情,当上皇帝后,他也是会变的。” 我不说话,许清泽便一直说下去:“……不然他怎么会不给你写信,也不给你回信?话说回来,北鄞毕竟太远了,王爷不如惜取身边的人。” 他说得我困了,我便让他离开。 十二月后,高毅变得忙碌了起来。可一有消息,他还是会来府上告诉我。 “华梁四郡失守,二殿下被革职……” “镇南大将军杨雄接帅印,取代二殿下镇守北边,但抵挡不住北鄞的迅猛进攻,再丢三城……” “杨雄被召回,二殿下重掌帅印,勉强扛住了攻势,暂时偃旗息鼓。” 高毅说:“北鄞再发国书,愿意将除北漠十八州以外的所有失地归还大楚,条件仍然只是让王爷您前往北鄞为质。朝中大部分文臣武将都主张和谈,可陛下照例不允。朝中硝烟渐起。” 高毅叹息道:“老臣不敢揣测陛下圣意,但老臣觉得……陛下不如年轻时威严决断了,此举倒像是意气之争。” 我滞涩的思绪缓缓转动,哑声问道:“为什么。” “朝中有传言,是皇后娘娘舍不得王爷,求陛下不要答应和谈。皇后娘娘说,她只有您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舍不得您远走他乡。” 我喃喃地说:“陛下老了。” 人一旦老了,就会多情,就会软弱。 高毅叹着气摇头。 坐了这么一会儿,我气力不继,倚在床头合上了眼。自上回吐血后,我的身体愈发差了许多,老太医说我是郁结于心,气血两虚。我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牵扯出胸口的丝丝闷痛。 春梨忙让我喝了口热茶,帮我顺着胸口,又给我加了件厚披风。 高毅说:“殿下如此年轻,本应是青春活泼之时,唉……殿下放宽心吧,老臣和太子都会尽力帮您。” 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略略恢复了些精神气,我睁开眼,虚弱地说:“谢谢你。” 高毅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殿下变成这样,老臣也有责任……算了,多说无益,您好好休息,老臣改日再来看您。” 当晚御风回来了。 窗棂一声轻响,一个黑衣人无声息地落在屋内,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神色怪异起来,伸手在我眼前挥动,惊奇道:“小王爷,又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我,那东西可就不给你了。”御风坏笑起来。 我看向他拎着的包袱,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猛然站起身。 一阵晕眩袭来,黑雾笼罩在眼前。 御风扶我在床边坐下,等黑雾散去,我急切地攥住他的衣服。 御风正色道:“我问了主子,他说他每日都给你寄信,而且他没有收到过你的信。小王爷,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想一想,会是什么原因。” “我在他身边呆了三天,这是三天里他写给你的信。”御风把包袱递给我,沉默片刻后道,“主子让我转告你,再给他一个月时间,他向你保证,很快了。” 我死死地盯着厚厚的信纸,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拆信的手在发抖,怎么也撕不开封口的火漆。御风帮我拆开递给我。 我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一瞬间,我学会的字全部不认识了。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辨识,可脑中仍是一片浆糊。 “念……”我紧拽着御风的衣服,哑着嗓子恳求道,“念。” 御风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认字了吗?” 他这么说着,却接过信纸念了起来。 三封信,每一封都写了很多页,御风念到夜深。 季明尘在信里说,他回去之后立刻整肃了军队,集结起了神武军的有生力量,发动边境之战。没想到陛下竟然如此固执。他让我别担心,不要冲动做傻事,交给他来。他说战况焦灼情势紧张之下,没有察觉到信未送到,他向我道歉。他说我若是想给他写信,就让御风帮我送信。他让我保重身体,等他接我回去。 他的语气与过去一样的温柔沉稳,娓娓道来。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静静听着。 御风念完,我拿回信纸,现在我认识字了。我坐在桌案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信来。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烛台燃尽。 天亮后,我叫来春梨:“去请高大学士过来。” 高毅很快过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他,他颇有些惊奇,又有些欣慰地说:“有什么事情是老臣能帮到王爷的。” 我问他邮寄信件的流程。 高毅捋须沉思片刻,说:“在大楚境内寄信,流程很简单。将信件投到邮驿处,驿差们便能直接运送。但若是寄信到国境外,或是从国境外寄信回来,那便麻烦了。” “所有跨越国境的信件,都要经过朝廷专属衙门的检查,这是为了防止奸细偷传消息。检查无误后,才能按照正常流程送到邮驿处,开始运送。” 我沉默地听着。 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的信从他刚回北鄞的那天就断了,因为自那天起,信件要经过朝廷的重重检查。因为同样的原因,我的信也没有寄出去。 我说:“什么衙门。” “外信司。挂在礼部下面的一个小衙门。”高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位天天来看望王爷的许大人,被免中书令之职后,似乎就是在外信司。” 高毅走后,我坐着没动。愤怒让我胸口抽痛,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我叫来御风,让他准备些人手。 御风搓了搓手,眼冒精光:“杀人?还是揍人?” 我说:“抄家。” 御风撇了撇嘴,马上没了兴趣:“哦。”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是扣了你和主子信件的人?” 我点头。 御风沉默了,许久后才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相信主子说的话,会以为他只是在找借口,实际根本没有写信。” 我不知道御风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我当然相信季明尘,他说了每日都寄了信,那便一定是寄了。我们是结发夫妻,若我连他都不相信,这世上便没有我能相信的人了。 这是自那日从寺庙回来后,我第一次主动出门。我身子虚弱得走两步就气喘,春梨扶着我上马车,眼圈又红了。 她说:“王爷过去酷爱射箭骑马,现在身体却差成这样。王妃若是看到,不知会有多心疼。” 我无力地笑了笑。心想,那也要等他来接我之后,才能看到。 马车在许府门口停下。 门房刚要进去通报,御风便一掌把他砍晕,带着一群暗卫直往府里冲去。 府里的下人听到动静后四散了,很快,许清泽急匆匆地过来。 我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冷声道:“搜。” 十几名暗卫迅速往府里各处散去。 “王爷这是何意?”许清泽看向我,眼里有一抹慌乱,但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一想到他在病榻前问我,要不要帮我代笔,指责季明尘不给我回信,我心里一阵恶心。 我厌恶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王爷,找到了!” 暗卫抱着一摞书信过来,我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字迹。我的和他的。整整的,厚厚的一大摞。 我眼前一阵晕眩,颤抖着推开扶着我的春梨,一步一步走到许清泽面前,抬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用力之大,我差点站立不稳。 我说:“恶心。” 许清泽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放下手,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我说:“你又要说这是皇后强迫你这么做的?嗯?” “这是皇后娘娘要求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脱离她的代价。”许清泽说,“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本来也想这么做。” “楚翊,这些日子我说的话并非虚言。南楚和北鄞距离太远了,你和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我想让你惜取身边的人,你自己也能好过一些。” 他又说:“你都快走出来了,不是吗?与其天天对着信垂泪,不如早日忘掉他。这段日子,你不是已经习惯了我在你身边吗。” 我木然地盯着他。他的意思是他喜欢我,让我看看他?可是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他屡次伤我、害我,为什么还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还没说话,御风已经一脚重重地踹了过去:“妈的,哪里来的小白脸,还想撬我主子的墙角!” 许清泽重重落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狼狈地站起身。 御风还想过去,身后传来威严冷漠的喝止声:“住手!” 我浑身一僵,转过身去,身着华服的皇后正带着侍从缓缓走过来。 “是本宫让他这么做的,你有怨气,就往本宫身上发吧。” 皇后冷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这是自金殿摔冕之后,她看我的第一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低声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自然是为了你着想。”皇后向我走过来,朱唇缓缓勾起,“本宫舍不得唯一的儿子远走他乡,当然要想办法让你忘掉他。反正你此生都不要想着离开南楚,忘掉他,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过去还哭着闹着求你父皇下旨,让他把许清泽赐给你。现在本宫把许清泽送到你面前,怎么,不谢谢本宫?” 站得久了,我四肢发软、呼吸急促起来,眼前起了黑雾。我便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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